何先生是个教书先生,他的名字,何书瑶并不认得,什么字在何书瑶眼里,看起来都像鬼画符,狗屁不如。 别人都恭敬地称呼他为何先生,听起来是有那么一点不同,何书瑶觉得这么叫十分称她心意,她便也这么跟着喊。 不过,何先生虽被人称呼为先生,却不是个风烛残年的耄耋老人,相反的,他非常的年轻,大约二十岁出头,又年轻得十分好看。 清陵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人们几乎都靠耕作来维持生活,像何先生这样俊秀的教书先生,白白净净的,书卷气又很重,有点像天上随便掉下来的一颗石子,落在了湖面上,荡起了清陵县男女老少心中的波纹。 何先生这三个字,像嘴里嚼着舍不得下咽的甜枣,在清陵县中被口口相传。 别人喊何先生,通常是在这样的一个情境里。 简陋的书院,何先生往往负手站在那里,身姿像杨树一样挺拔俊秀,别人捧着两颗大白菜,正热情地说:“何先生,你教书育人,十分不容易,俺家里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这是俺晌午刚在地里摘的白菜,新鲜,没有虫害,俺送给你,感谢你教育俺家狗蛋。” “你抱着它来不容易,这次我就收下了,你可记得,下次不要再送我了,我教书育人,本就是本分。” 何先生这么说着,往往要和别人来一番推拉,才装作十分不情愿的收下。 再比如,夕阳西下,晚霞满天,豆芽他姐来接他下学,何先生就站在书院门口,迎着夕阳的余辉,感慨道:“身边一个贴心人没有,我这件袍子脏成这样,都还要继续穿下去,人生一大悲哀,就是旧衣无人洗,自己又无新衣穿呐,悲哀,实在是悲哀。” 豆芽他姐的脸被晚霞染得通红,扭捏地对何先生说:“何先生,我今晚要给豆芽洗衣裳,你要是不介意,我把你的衣服一并洗了罢。” 于是何先生就十分为难地将自己的旧衣递了过去。 后来何先生就不这么做了,因为豆芽他姐承包了全家老少的衣裳,大概心中有怨气,浆洗时也就搓得格外用力些。 洗好晾干后的袍子,上面的针脚全出来了,然而何先生不擅长缝补,衣裳也没有几件,也就不再拿衣服去让别人糟蹋了。 但何书瑶喊,往往是天色微明,她从被窝里醒来,粗着嗓子喊:“何先生,我饿了,给我做饭。” 另一个屋里的何先生就不得不眯着眼睛打着哈欠从被窝里爬起来,游魂一般给她熬汤煮面,机械熟练得像个被操纵的偶人。 再比如,何先生这样豺狼虎豹的年纪,总有和情人花前月下你侬我侬的时刻,水到渠成时忍不住要在榻上旖旎翻滚一番。 何先生像个小猫似的喘,间或发出忍耐的哼声,这时何书瑶就蹲在窗檐下喊:“何先生,你别喘了,听着像漏风的蒲扇,听得我有点热,又有点渴,我想喝你熬的绿豆水了。” 后来,来找何先生私会的漂亮女子就渐渐少了很多,他有些忧郁,这忧郁不知道怎的吸引来许多俊朗男子。 何先生高兴,以为找到了知己,天天同他们秉烛夜谈。 今晚是三人把酒言欢,明晚是对影成双对,再晚是撑开窗听夜来风雨声。 本来极好,可终究有人忍不住,也十分大胆地对何先生伸出了魔爪。 何先生在震惊之余迅速做出了反击,在被何先生打断鼻梁踹出去之后,来踏何先生门的,终究连男人都没有了。 一物克一物,这话不是没道理的。 何先生气呼呼地看着何书瑶,气呼呼地想。 何书瑶累了就让何先生背她,从何先生碗里抢饭,理直气壮地吃何先生的,喝何先生的,睡何先生的,比她大不了几岁的何先生都拿她没法子。 何先生和何书瑶半点血缘关系没有。 确切的说,何书瑶是他捡来的。 据说是犯了命案,县老爷要捉了他们砍头,何书瑶家里人往南方逃命时,把不足满月的何书瑶给扔到了何先生门口的大槐树下,究竟是有意的,还是无意而为,已经不得而知。 何先生早上出门时,被何书瑶绊了个跟头,幸好没摔倒,他拎起何书瑶的襁褓一看,就看见睡醒的何书瑶睁着一双乌漆漆的眼珠,正咧开嘴冲着他笑。 太丑了! 是真丑! 丑到他词穷! 何先生被未满月的何书瑶丑到了,心想:我倒要看看她能丑到何种地步。 据何先生的回忆,他不过是想将她像小猫小狗一样养起来,谁知道后来养成祖宗,爬到他头顶上作威作福起来。 也幸好何书瑶没有继续丑下去,长得稀松平常了些,但也不碍眼。否则以何先生这样的颜控,只怕要二次扼杀何书瑶的生命去。 他说的这些,何书瑶不尽信。 何先生满嘴胡言乱语,他说自己有个师父,还说自己曾跟着师父面见过元初帝。 元初帝何许人? 如今年号承乾,当今圣上是文宣帝。 而元初帝,是当今文宣帝的皇阿玛,同光二十二年驾崩,在位时曾实行过变法革新,后西宫太后训政,取消变法,杀了变法诸臣,元初帝最终也郁郁而终,令人惋惜。 变法失败后,上书变法的君子们死的死,逃亡的逃亡,损失惨重。 何先生说,被杀的那位君子就是他的师父。 后来他流亡到清陵县,被清陵县一户姓何的人家收养,那户人家得病而死,再后来,他就捡到了何书瑶。 何书瑶想,不亏是念过书的,胡言乱语也能叫他说出个花来! 他能捡到满月的何书瑶? 他那个时候得多大? 何书瑶今年快十六了,那他少说也得是个中年男子了。 但他仍旧这么年轻,这么好看,依旧像一棵初长成的青竹,还透着微微的少年人的青涩感。 何书瑶想了想,好像有哪里不对,她三四岁记事起,何先生就是这么副年轻俊秀的面貌,过去了十多年了,何先生好像还是这么副年轻俊秀的面貌。 何书瑶再想往细里想,就觉得自己脑门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