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天还是晴的,虽则还是冷,但过了未时,天开始变得灰蒙蒙起来,乌泱泱地浮在清陵县顶上,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可怖模样,至黄昏,风中开始飞起雪花,像天上神仙使坏地冲凡间吹了一口仙气,雪沫子冻得窗户和门都推不开了。 何先生院子里的那棵槐树挺立在一片素白之中,更显肃穆苍凉。 何书瑶看着它翻来覆去地想:“真可怜。” 何书瑶蹲在台阶上,看着何先生断断续续地给她收拾行李,从这个屋子穿到那个屋子里去,又从那个屋子里走到另一个屋子里去。他的影子在烛光下明明灭灭,一会儿能看见,一会儿又看不见了。 她伸出手去,烛光下,他的影子从她手心里翩然而过,不留一丝痕迹。 她什么都抓不住。 不管是他的影子,还是其他难以启齿的东西,她都是抓不住的。 何书瑶终于认清,他们到底是走到这一步了。 此番告别,日后怕是也不得相见了。 何先生的影子停在了何书瑶脚边: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真切:“行李里没有多少东西,干粮不多,只够你自己撑到永熙。” 何书瑶蹲得腿脚发麻,听见何先生的话,愣愣地点了个头,那意思是,我知道了,我不会分给别人,我自己孤身一人去永熙了。 何先生把她搀起来,她脚下酸麻难耐,走第一步,就扑到了何先生怀里去。 想爬起来的时候,何先生收紧了这个怀抱,她听见他在头顶上,平静地说:“你这次去,是去永熙林府作工,你要记清这一点。” 他说:“你为人木讷,不善言辞,又常常心软,所以尽量不要多言。” 他说:“若遇见乱嚼舌根的人,装作哑巴,装作聋子就是了。” 他说:“若遇见色迷心窍的财老爷,他若风华正茂,尚可一用,若风烛残年,你趁早编个重疾之由按在自己身上,让他趁早死了心。” 他说:“若遇见有人要欺辱你,你就放开拳脚,只管揍他个死去活来。” 最后他说:“你要时时事事忍耐,却又不需时时事事忍耐。我话已至此,你好自为之。” 何先生嘱咐完这些话,放开了何书瑶,掀开了门,头也不回地走到一片冰天雪地里去了。 何书瑶看着他的背影。 穿堂的风寒冷刺骨,吹得她满脸是泪。 天彻底地黑下来的时候,何先生的院门口停了一驾马车。 风这会停了,但雪却下得更大了,一团一团地落下来,像大盐粒子撒下来,连眼睛都快睁不开。马夫下了马车,因着事先已做好打算,所以只进到院子里打量一番后,便高声喊道:“姑娘出来吧,今晚要赶夜路,停留不得啊。” 他话音刚落,就瞧见院子里多了两个人。 一个面目清秀的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牵着一个瘦小的身影走了过来,那小人的头发一直长到眉毛下面,遮住了她的半张脸,看不清长得是什么模样。 马夫伸出手,想牵着那小人上马车,然而那两人却是径自无视了他,那青年牵着那小人的手,经过了他伸出的有些尴尬的手,将那小人送到了马车上。 既然这么舍不得,干嘛还要卖出去?在他面前上演这副情深依依的场景是要怎样?成心恶心我吗? 马夫虽然这样腹诽,但他也确实猜不透自己面前这两人究竟是怎样的关系,所以只能往“舐犊情深”“兄友弟恭”上面猜去,猜到最后他在心里骂自己,别人的兄妹情深关他屁事,凄凄惨惨,藕断丝连的,看着就心烦! 马夫收回手,愤愤地想。 何书瑶挎上自己的小包袱,缩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这辆马车除了简陋二字,再也找不出其他的词能形容,车上还有其他孩童,都睁着双眼睛木然地盯着她。 那眼神里是有那么点有难同当的意思。 雪沫子扑到何书遥的脸上,睫毛上,她眨眨眼,感觉眼角像流下了泪一样,伸出手抹一下,才看清原来只不过是融化的雪花罢了。事到如今,哭是没有用的。 何先生站在马车旁,一言不发。 他的脸全部隐藏在阴影里,叫人看不清他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也叫人猜不透他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情。 何书瑶想,明明现在我们要分别了,可是为什么我却没有悲伤的心情呢? 好像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一样。 好像在这之前,我们就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的分别了一样。 马夫上了车,牵起了缰绳。 雪下得越发大起来,铺天盖地,全是白茫茫的一片。 何先生走近了一点,他的眉眼在茫茫大雪中更加模糊起来,风吹起他的衣裳,白袂飘飘,带着些诀别的苍凉。 何书瑶抬起脸,心中尚存一丝念想:“何先生,你不跟我一块走吗?” “不必。”何书瑶得到了出乎她意料的回答。 何书瑶不甘心地盯着何先生,目光如炬,仿佛要用炙热眼神把何先生凿出一个洞来。 然而,何先生的面目十分平静,语调波澜不惊,没有她期待的任何东西。 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以往的无数次那样。 只是这次的他,表情冷硬,身形消瘦,眼眶深陷,脸越发的白,嘴唇越发的红,看上去病态而艳丽,像瓷器上不小心被抹上的一层胭脂,透着诡谲。 马车颠簸着开始启程,何先生的身影也渐行渐远。 今天的何先生,不像何先生。 在那身影被风雪渐渐模糊的时候,何书瑶这样想。 只是可惜了,从此往后。 前路冰寒地冻。 前路再无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