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言溪的休书被下人递过来的时候,何书瑶正在院子里教兰生做刺绣,一针一线,都绣得极其精致。 她未出阁时也不善刺绣,后来出了些事,才渐渐拾起这些家当。现在教给兰生的针法叫擞和针,后针从前针的中间羼出,针脚层层相压,手帕上的金线边缘整洁而齐密,纹样轮廓清晰,绣得正是这庭院中瞻眺生动的初秋景色。 何书瑶看见那个“休”字,眉头无端地挑了一下,手下一不小心,一针就扎进了兰生的手里。 兰生的手嫩得像豆腐羹一般,登时就从手背皮肤下溢出了细小的血珠,像上好的红珊瑚做成的珠子,晶莹剔透。 兰生吃痛地缩回了手,睁着那双漆黑的眼睛,可怜兮兮道:“娘,我疼。” 听到这话,何书瑶冷了脸,将那根针□□,一掌掴到他脸上:“胡说八道,谁是你娘。” 她语气冷硬,面容冷若冰霜,是个怒极的模样。 这模样可真稀奇。 兰生从凳子上爬下来,乖巧地贴到何书瑶的腿边,睁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那眼睛黑得透彻,似两丸黑葡萄,又似藏着鬼魅。 无人说话。 庭院里突然狂风大作,呼啦呼啦,吹得林府上空的云彩七零八落,黑压压地一片,全然没了秋高气爽的澄澈,弥漫着风雨欲来的汹涌。 那张被搁在石凳上的休书飘到了何书瑶脚边,上面那个“休”字,学黄自元的欧体赵面,实在是扎眼。 扎眼得很呐,让她心烦意燥,快抑制不住自己。 下人们没人敢聚在走廊里,小仆役们低着头来来回回忙活个不停,有眼力见儿的丫鬟瞧出了这古怪的气氛,不管三七二十七,跑厨房后院里把教小丫鬟做豌豆黄的桃红喊来了。 桃红与其他丫鬟不同,这一点林府的任何人都心知肚明。她在何府里跟着大小姐何书瑶长大,她娘是何夫人的陪嫁丫鬟,情分和普通主仆不同,又从小耳濡目染,是个能主事儿的丫头,现在府里头大大小小的闲事,除了年事已高的夏嬷嬷,她最有威信。 没一会儿的工夫,就见丫鬟桃红从走廊里急促地跑过来,给被风吹散了头发的何书瑶披上了件旧袍:“大小姐,你身子骨不好,这种天气就不要再教了,咱们快回屋里避避风,我快给你冲上壶茶去去寒,你最爱喝的黄山毛尖,老爷前些天刚让人从馥雍城捎过来的,要我说啊,等天气好了,咱们再教也不迟。” 桃红是跟着何书瑶过来的,自小在何书瑶身边长大。 何书瑶是何府的嫡小姐,下面还有一个二小姐,所以大家常常这么喊她,即使现在从馥雍城到永熙镇了,也没一个人改过来。 桃红人小嗓门大,浑身上下就数这双眼睛最尖,一眼就瞧见了何书瑶脚边那封休书,心中已有了计较,边说边给兰生使眼色。 兰生竟也不着急,顾不得桃红的眼刀一个个飞过来,他走过去,笑嘻嘻地弯腰拾起来,拆开了。 信封里只有一张纸,安徽泾县小岭产的宣纸,上面洁白如雪,一个字也没有。 桃红觉得自己的手腕有些痛,低头一看,竟然是何书瑶死死地攥住了她的手腕,何书瑶的声音像压抑着极大的怒火那样,是一派爆发的前兆,她慢慢地,一字一句清晰道:“桃红,他们是不是当真要做到如此地步才肯罢休?” 桃红愣住了,最近这半年,大小姐和姑爷开始疏远,闹得彼此都抹不开脸,连下人们都心知肚明。 这夫妻俩心高气傲,偏偏没一个人肯低头,更别说中间还插进去了一个眼中钉楚荍。 楚荍是半年前新进府的丫鬟。 当时只听说她无父无母,是个可怜人,那眉眼生得好看,看人时的眼神也是怯怯的,瞧着就可怜。 问她家中还有何人。 也只会怯怯地答:“父亲抛妻弃女,母亲病重去世,我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一个亲人,求大人好心收留,楚荍愿意做牛做马来回报大人的恩情。” 言辞恳切,温婉动听。 主事的张管家给领进来的,夏嬷嬷给调理的,后来分到当家的房里收拾笔墨砚台。 领丫鬟进来大多都是这么个过程。 谁也没想到后面会让她掀起那么大的浪来。 如今林言溪为了她,竟然肯休妻。 桃红认为千错万错,都是楚荍的错,恨不得自己捋袖子亲手去收拾她。 但大小姐每每只是怒极攻心地咬牙切齿,又只是冷淡地摇头,似乎是纵容,又似乎是放弃了。 她搞不清。 兰生把那封休书反反复复看了一遍后撕了个粉碎,他在雪花般飘舞的纸屑中拍拍手,笑得甜美可爱:“为什么要送给夫人白纸啊?夫人只喜欢刺绣,又不喜欢画画,姑爷真是奇怪。” 桃红还想再说几句,她最怕大小姐发脾气。大小姐一来气,就是真的气,不是旁人那种充架子,也不是装模作样的争风吃醋,这种气,特别伤身,还特别伤心,她光在旁边看着就心惊肉跳。 但何书瑶怒极反笑,笑得断断续续,笑得气都喘不匀了,笑到最后,只说了一句:“看来萍儿是白死了。我倒要看看,他有几个胆子敢休我。” 萍儿死了?白死? 那大小姐原本是杀鸡儆猴给谁看的? 桃红是丈二摸不着头脑,搞不清何书瑶现在到底是怎样的情绪波动中,怕她气出个好歹,小声地劝解道:“大小姐,不能气!姑爷不是这样的人,都是那狐媚浪荡小贱蹄子使的下贱手段,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削尖了脑袋往上爬,咱们何府世代为官,光族中弟子的功名就能砸得她找不着东西南北,别说姑爷这种……” 剩下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何书瑶瞪过来的眼神生生给吓了回去。 大小姐生气了,这是桃红第一个想到的事情。 也对,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再翻出姑爷以前穷得叮当响的身家来,岂不是连大小姐都一起埋汰了?桃红觉得自己接下来要受罚了,站在那里沉默不语。 但出乎她意料,何书瑶拢紧了身上的袍子,不多作停留,却是施施然地回房里去了。 只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却是说给兰生听的。 “再让我听见你喊我娘,我就拿针缝上你的嘴。” 这一幕,正巧被经过德春苑的丫鬟楚荍尽收眼底。 —— 而兰生此刻站在原地,站成一个乖巧的姿势,还在纠结:“桃红姐姐,我看话本里说,自己在这人世上最亲近的人,就是娘了,我喊大小姐娘亲,是亲近她,信任她,爱她,是想告诉她,就算她扎破了我的手,她也还是我最亲近的人,可是,为什么她会不高兴呢?” 桃红眨了眨眼睛,刚回过神来,一听这话尖声道:“使不得!使不得!我的乖乖,你傻吗!这个可不能随便叫!” 兰生也眨了眨眼睛,甜甜地问:“不能叫娘,那可以叫爹吗?” 桃红无语凝噎,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回道:“这不合适,这不合适的!” 正说着,桃红眼角边看见了德春苑外楚荍的身影,正捧着花从走廊绕过来,一看就知要去颂贤堂。 兰生还在问:“不能叫娘,又不能叫爹,可是她是我最亲近的人呀,那我可以叫她娘子吗?” 桃红没有回答,确切的说,是被气得答不出话来。 眼见着一叠素白衣衫从假山后面翩然而过,很快就不见了踪影,她咬牙切齿的想,那个小贱蹄子又穿成出殡的模样去勾引姑爷去了,气死姑奶奶了。 兰生却是记下了。 他想,话本里的矜贵公子都是要经历过千辛万苦艰难险阻才能寻觅到自己的娘子,但自己这么快就有一个娘子啦,娘子很快就能把他举高高,也可以经常亲亲他,抱抱他了。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