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红给何书瑶煎好了药,炖好了补品,走在德春苑的路上,是个十分高兴的模样。 姑爷和大小姐已经彼此生厌了许久,如今却仿佛出现了一线转机。 今天府中的花看上去也特别红,树也特别绿,天也特别蓝。 桃红喜笑颜开,步子也迈得飞快。 只是大小姐那夜吐得凶了,如今仍旧是神色恹恹地卧在床榻上,脸色惨白,白得像在面上敷了一层纸一样,白得有些吓人。 桃红进门的时候,兰生正跪在床边,小脑袋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就那样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何书瑶,看着乖巧极了,也可怜极了。 桃红把药汤和补汤在桌上放好了,轻声叫何书瑶:“大小姐,起来把药跟补汤喝了吧。” 何书瑶缩在被子里摇了摇头。 桃红叹了口气,耐心地劝慰她:“今天这味药跟昨天有些不同,不是那么苦的,你再不喝,我就只能去请夏嬷嬷来了,夏嬷嬷你也不是不知道,不看着你喝到最后一滴,她是决计不会走的。” 见何书瑶不为所动,桃红托腮假装苦恼道:“这可如何是好呢,不然我这就去请夏嬷嬷来吧……” 被子终于被人拱开了,何书瑶的脸色仍旧是不正常的白,她面如死灰地看着桃红,和桌上的药碗,认命道:“放这儿吧,我一会儿便喝,过一会儿你来收拾就可以了。” 桃红放了心,又叮嘱一遍:“可不要等放凉了再喝。” 她今日还有许多事要做,叮嘱完便转身离开了。 兰生正趴在床边,是个正襟危坐的听课姿态,双手捧着自己的脸,正仰着头看着何书瑶,看了一会儿他开口道:“那药闻着好苦呀,你真的能喝吗?” 尾声托着长音,是个十分天真无辜的语气。 何书瑶的眼神往下移了一点,轻轻地看了兰生一眼后,又慢悠悠地收回了视线,问他:“你怎么还在这里?” 听到这话,兰生的小脸就开始皱啊皱的,眼眶里也慢慢地挤出泪来。 怕他真的会哭起来,何书瑶忙挽救道:“算了,在这里就在这里罢,一切都随你罢。” 那日的兰生仿佛不是兰生,笑得那样甜美而残忍,一步又一步地踩到她能容忍的最低范围内,她心里憋着气,谁料到身体的反应比心里的反应更剧烈,她吐得昏天黑地,吐得泪眼模糊,曾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会死。 死的滋味是什么呢?是烟熏火燎,刀砍斧削?还是百人成团,万箭齐发?亦或者,是众叛亲离,在悬崖边被人一把推下去? 索性她对于此已经没有什么记忆了,也算是好事。 兰生还是趴在床边看着她。 何书瑶觉得自己有时看不懂兰生的眼神,那眼神时常是很温柔的,还带点撒娇的意味,有时又像一束箭,可以穿透她的血肉,一直深到她的骨髓和心脏深处。 她摸不透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兰生。 兰生此刻轻轻地劝她:“药凉了会更苦的,你还是趁热喝了罢。” 何书瑶吓得重新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兰生了然道:“是不是太苦了?喝不下?” 何书瑶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个头来,狠命地点。 兰生说:“那我替你喝了罢。” 说完就从床边起来,伸了个懒腰,蹦蹦跳跳地跑到桌边去了。 桌子比兰生还高,他稍微掂起了脚,在桌面上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沉沉地看着那两碗汤。 何书瑶紧蹙着眉头看着他,觉得自己喉咙里也开始泛苦:“不想喝就给我端过来,我舍命把它灌下去。” 兰生调皮地看她一眼,摇了摇头,飞快地捧起了桌上的碗,两口就给吞进肚子里去。 他还打了个饱嗝。 让何书瑶想起那晚她挣扎着被夏嬷嬷捏着嘴巴灌下的那碗汤药,那药汤浓黑,苦到她流泪。 她索性蒙上了头。 眼不见,心不念,嘴巴不苦。 只一会儿,何书瑶就听见了青花碗被打翻在地的声音。 瓷片碎裂的声音,清脆,挠人,听见了就心发慌。 何书瑶露出了头。 却看见兰生倒在地上,紧紧地闭着自己的眼睛,正在不停地抽搐,嘴角边还有未擦干净的黑棕色药汤,他的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洇出胭脂色,红得骇人。 何书瑶叫他:“兰生,不要恶作剧。” 兰生却未像往常那样张开眼笑着扑过来,再仔细看,地上的小人已经露出了濒死的姿态。 他往常娇生惯养极了,最怕疼,此刻却蜷缩在地上不停地抽搐,手脚逐渐开始泛青,露出的手腕处也开始微微泛白。 何书瑶不敢动:“兰生?” 兰生的喉咙里开始发出想咳却咳不出的声响,听起来十分吓人,何书瑶再看,他的鼻子下面,嘴巴下面,全部都开始溢出血来。 他拿自己的手无力地捂住嘴,那血却穿过了他的指缝,一直流到他的衣襟前。 黑红的血。 红到近乎发黑。 像燃烧的花朵,快要把兰生整个人都吞噬了。 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快不是她自己的心了。 何书瑶掀开被子,惊声叫道:“兰生?!” —— 这边,楚荍满脸是泪地走在路上,刚巧也回到了颂贤堂。 她咬着牙想,自己总得试一试,破釜沉舟也好,不试一试,天王老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楚荍拭了拭眼角的泪,稍微收拾了一下才进门,这会儿她倒是敲了敲门。 林言溪这会儿已经起床画完一副桃花图,正推开窗要透透气,回头就看见楚荍红着眼圈拎着一个食盒进来,一言不发地把食盒里的几碟点心和几盘小菜端出来,摆在桌子上后,站在一旁,再也不发一言。 林言溪走过去想要搂住她安慰一番,楚荍却侧了身子躲过了他的拥抱,他再去抱,楚荍再躲,眼圈通红,看起来惹人怜爱极了。 林言溪觉得古怪,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又受气了?我往常抱你,你都充满依恋地偎依过来,今天怎么这么冷淡?” 楚荍娇嗔地看他一眼,垂了眼帘,用赌气的口吻说道:“我被人教育了好大一通,毕竟主子下人,天壤之别。不能没了规矩。” 她这话说得精妙。 说起出身,林言溪跟她也差不到哪里去,也没少看这府里其他人的眼色。 往常林言溪一听见就脑壳犯疼,就是他小时候在田地里玩成个泼猴儿,被他娘逮到,他娘气愤地拿桩子敲他,他都没这么疼。 楚荍的眼神慢慢地移到林言溪的脸上,泪水挂在睫毛上,将落不落,她也慢慢地说:“言溪,我活得太难了,这份艰难也许是告诉我,我一开始,就不该进府,如果我不进府,你和大小姐还是琴瑟和谐的一对璧人,你也不必为了我,落到现在这样的处境。” 顿了顿,又哽咽道,“都怪我。” 她的鼻尖和眼角都通红,显然在从德春苑回颂贤堂的路上已经偷摸着哭过了,她总是这样,受了多大的委屈也不愿意和他说起,怕让他也跟着委屈。 他开始责备自己,干嘛要为何书瑶担心?干嘛要让楚荍替自己去看她? 何书瑶的脾气,若有人碍她的眼,轻则拳打脚踢,重则挫骨扬灰,也用不着她动手,她抬一抬眼皮,就有知晓她意思的下人上来替她出这口气。 楚荍这样一个无父无母的可怜人,为了自己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自己竟然连护她周全的办法都没有? 这是何等地悲哀! 悲哀到他的自尊都令他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被褥把自己埋起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觉睡到管他今夕是何年。 楚荍要去拭泪,却被林言溪捉住了手。 他将她温软柔弱的手,贴在心口那里,他的脸上,满是心疼之色。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为我受了许多委屈,”他情深意重地看着楚荍的眼睛,“你再等我些日子,再过些日子,谁也不能这么欺负我们。” 楚荍定了定神,听见他说的是“我们”,一颗心慢慢地放下来,人也慢慢地靠在他的怀里:“言溪,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做决定,你让下人给她的休书,也不过是一张白纸。你到底是怕她,还是舍不得她?” 林言溪说:“你容我再想想。” 楚荍凄凉地笑了:“言溪,刚才我提到那句你怕她时,你气息还未乱,我说到舍不得时,你的心跳声却乱了几拍,我听得一清二楚。” 林言溪枕在她的发丝里,鼻息间全是香气。 楚荍的手慢慢地收紧,一子一句地问:“你是不是,对她还有情意?” 在林府里步步为营,她已经算好了一切,包括自己的结局,只是林言溪始终是一个未知数,他看似无情,却又很多情,他看似深情,有时候却无情到叫人心惊。 她这盘棋已经走到了最后,若林言溪出了差错,她满盘错乱,必输无疑。 楚荍说的这些话,林言溪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他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他问自己,我到底舍不得什么? 究竟是舍不得绣坊,舍不得宅邸,还是舍不得……他第一次见到的何书瑶。 她的目光那个时候好奇地望过来,在冰天雪地里,隔着皑皑白雪,披着滚绒红髦,她的手上提着一盏燃烧的纸灯笼,纷飞的纸屑在冷风里似枯萎的琼花旋旋而落,落在她似上好檀木般的漆黑乌发上,她尚且年幼,脸庞有些小女儿的娇憨和婴儿肥,未着任何胭脂色,却好看得叫他心惊。 一眼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