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要跳井,便是真的要跳,怎么,难道以为我在唬你们吗?” 林言溪跟众人一起走到屋外,就看见冰天雪地之中,有个红着眼眶的及笄之年的少女,正提着一盏燃烧的纸灯笼。 她穿着一件滚绒红髦,衣裳的边角被细线缝上雪白色的兔子绒毛,如此艳丽张扬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更衬得她面容如白玉皎洁无瑕,唯有脸颊微微泛红,像假山旁开出的那支腊梅被风把红色吹到了她的脸上。 这漂亮是耀眼的、夺目的,她的眼波淡淡地流转到林言溪眼中,林言溪只觉得自己心口一缩,快忘记了呼气。 两个婆子在她身后稍远一点的地方,求神拜佛似的请求她:“大小姐!使不得啊!使不得!” 灯笼上燃烧的纸屑吹散在风里,又旋旋落地。 她站在那里,只用鼻子发出了不重不轻的一声:“哼!” 何老爷看见那个灯笼,胸口一窒。 仰面就要倒下去。 身后的李账房忙迎上去搀扶起老爷来,看着大小姐欲哭无泪道:“我的小祖宗,你怎么把老爷给你求来的长命灯给烧了?” “一个破灯笼,烧就烧了,”她的语气带着小女儿的娇嗔和任性,却令人不觉刁蛮之意,一字一句认真道,“我要见妹妹。” 顿了顿又威胁道,“不让我见妹妹,下次我就把爹的书房也烧了。” 眼见刚站稳的何老爷又要栽下去,李账房高声劝道:“使不得啊小祖宗,那书房是你爹这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十几年的心血啊!你烧他的书房,跟烧你爹无异,这是大不孝!” “放屁!”何老爷和何书瑶一起骂。 何书瑶瞪了李账房一眼,“不让我烧也可,把妹妹给我领回来。” 她说得认真,没注意到灯笼已被烧尽,那火苗倏地就窜上了她的手,她眼疾手快地把灯笼扔了,轻抚着手掌,皱着眉,并不言语。 何老爷不敢靠近,带着哭腔喊:“快去请大夫!快去请大夫!” 李账房翻了个白眼,对于自家老爷这种只要涉及到大小姐的事动不动就如同生死攸关的举动很是不解,刚想有下一步动作,就见自己身旁的少年上前一步,快速从地下刨了一捧雪。 林言溪将雪捧到何书瑶面前,轻声说:“被火烫一下是很疼的,你现在在气头上,估计也听不下旁人在说什么,不过我还是想说,你用雪敷一下,会好受许多,敷完就赶紧找大夫拿些药膏吧,仔细着别留了疤。” 何书瑶并未伸手去接:“你谁啊?” 对于这样冒昧的一句话,林言溪仅仅笑了笑。 他长得好看,轮廓秀雅,一笑起来就显得书卷气特别重,是个温润如玉的模样。 何书瑶不曾见过这样的少年。 她身边的人,大多是家财万贯飞扬跋扈的金贵少爷,或者是家世显赫游手好闲的王公子弟,小小年纪,个个都带着迂腐之气,果于自信,又擅花言巧语,就差在自己脸上刻上五个大字——老子最牛比。 现在站在她面前,捧着一捧雪的少年,与他们完全不同。 李账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及时出言打破了这样旖旎的氛围:“大小姐,这位是府上的客人。” “噢,”大小姐说完,也从地下刨了一捧雪,敷在了自己手背上,又对林言溪道,“你可以扔掉手中的雪了。” 林言溪笑了,心想男女毕竟有别,将雪扔掉后,搓了搓自己冻得通红的手。 冰天雪地。 矜贵小姐与某个少年郎相遇。 一个螓首蛾眉,美目盼兮,眼眸里清波流转,一派天真与好奇,一个面如冠玉,清秀俊逸,微微颔首,唇迹边还有未隐去的笑意。 四目相触,暖意自生。 这场景仿若一对金童玉女,般配绝佳。 然而,这一幕落到何老爷眼中,却像石子不小心被丢进了湖里,泛起一圈圈无法平静的涟漪,他脸色微寒,侧身对李账房道:“不能再留了,尽早了打发他走罢。” 李账房心领神会道:“请老爷放心。” 离他们稍远一些的回廊里,有个穿着孔雀绿锦缎小袄的女子抱臂站在那里,女子的面容十分艳丽,一头青丝被珊瑚簪挽在脑后,正满脸不悦地看着聚集在一起的众人。 女子身后的婆子小声劝道:“二姨娘,天太冷了,您还是早些回房里去吧,眼下是这么个情形了,您不妨等明日再把小少爷的事告诉老爷罢。” 女子狠狠地瞪了站在那里的何书瑶一眼,气愤地跺了跺脚,终究不甘不愿地由婆子搀扶着回房了。 另一边。 何老爷劝好了何书瑶,又吩咐好婆子领着大夫来给何书瑶上药,做完这一切,他却仍旧不高兴。 何老爷有种预感,这预感来得突然,却又在意料之内。 他摸上李账房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老李,你说我是不是留不住大丫头了?” 李账房莫名其妙道:“老爷,大小姐就只跟那林姓小子见了一面,八字没一撇的事,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何老爷垂下眼帘,悲伤道:“但愿如此。” 何老爷从小长到大,顺风顺水,要什么有什么,从未有他得不到的人与事,也从未有人能将任何心爱之物从他身边夺去。 他想要的人与物,就算头破血流,就算走到地狱,也要得到。他什么也不怕。 若有人要抢走他身边之人,他铁石心肠,也是可以神魔皆弑,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但他奈何不了何书瑶。 也许,他真的过于溺爱她,没有早早地树立起父亲威严的形象,所以,他无法阻止何书瑶的任何决定,也不敢去阻止她。 在这种时候,他总是会格外地想念自己的原配夫人婉贞。 一个婆子蹑手蹑脚地跑过来,对李账房耳语几句,又蹑手蹑脚地从雪地里走远了。 李账房说:“老爷,方才二房来人了,说小少爷似乎是有些发热,怕打扰到府上的客人,因此刚才没有声张,现下看没人了,这才敢请老爷过去。” 何老爷这才像回过神来一样,双眼茫然地看向李账房:“生病赶紧去找大夫才是,找我干嘛,我又没法治病。” 李账房哑然,哭笑不得,不知该作何回答。 何老爷却不给他留一丝思考的空隙,撩起袍子便迈开了步子。 李账房在身后盯着何老爷的背影,发现他去的是何夫人的院子。 想到病久不愈的何夫人,李账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忧愁蔓延在整个何府,像一颗种子深扎在何老爷的心底,是春时杨柳,一丝便成千万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