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言溪原本是要酉时之后离府。 谁料天公不作美,天幕薄黑时,便可见寒风飚飚,雨雪疾行,阖上窗也能听见簌簌落地的声响,碎琼乱玉一般,那声响细碎而紧密,清晰而可闻,像不小心打翻了装盐的陶罐后,盐粒滚落在地的轻微响声。 仆役们匆匆在雪地上走过,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这脚印很快就被鹅毛大雪重新覆盖,一片平整,仿佛无人经过。 雪大如席,让人连眼睛都快要睁不开,林言溪若要走,就算负箧曳屣,恐怕也难以步行。 许是李账房想起了他遭遇不测的表哥,心有不忍,恐他会步其后尘,因此林言溪被宽限到明日卯时离开便可。 林言溪跟着李账房留下的一个仆役,往东北角一个僻静客房处走去,在经过一个回廊拐角处时,林言溪感觉到脚下一滑。 起初他以为是雪,结果回头后,却发现回廊里什么都没有。 干干净净。 只有雪水顺着屋檐滑落溅上来的些许水渍。 他皱了皱眉。 因他确定自己刚才踩到了什么东西,耳边似乎还听见了纸帛撕裂的声响。 林言溪想,莫非是我眼花了? 想问一下在前方缓步行走的仆役,却又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遂低头不语,跟着仆役继续走向客房了。 何府广阔而空旷,宅邸大,侍候的下人也多,但是一等到夜幕黑下来时就变得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仆役零碎的脚步声,从这边来,又往那边去。 也许富贵人家都是这样度过夜晚的吧? 林言溪安慰地想。 等到夜里他要歇下的时候,听见了窗棂外有人挠窗的声音。 听在耳中,像是那种尖而长的指甲。 一下又一下。 缓慢又沉静地挠出的声响。 听着十分不对劲。 他从床上坐起,看向发出声响的那扇窗。 窗纸上映出一个模糊的黑影。 边缘清晰而凌厉。 寻常人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就算离得再近,影子边缘也是不清楚的。 毕竟可能是发簪,也可能是发髻,又或者是衣裳。 寻常人总不会光着身子走在雪地里,所以影子映在窗纸上,总会被衣裳或者其他花钿饰物模糊了影子的边缘轮廓。 但是此刻窗纸上的那个黑影,看上去像个光头,甚至是一个冬夜裸奔的光头。 更甚至于,是一个在冬夜裸奔的,没有脖子的光头。 他在何府里,有见过这种体态的人吗? 林言溪定了定神,举起蜡烛,轻手轻脚地走近。 烛光越近,影子轮廓却变得越大。 这种深夜,屋外一片漆黑,风雪严寒,甚至于人呵一口气出来就能马上结冰。 在这种深夜,谁会来找他? 而且为什么不去敲门? 却只在窗边发出刺耳的声响来呢? 林言溪咽了口吐沫,一只手慢慢地伸过去,然后猛地推开了窗。 什么都没有。 窗外月明星稀,漆黑一片。 只有刺骨的寒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林言溪站在窗边,冬日的寒风灌进来,吹得他后背汗津津的。 刚才是什么? 刚才是什么东西? 林言溪已经不认为那是人了。 他看见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窗外空无一物,这是何府相当僻静的地方,与仆役房挨得近,此刻却听不见仆役房中的一丝一毫的声响,只有雪水顺着房檐融化滴落在回廊里的声音。 滴答,滴答…… 一下,又一下。 在这样的情形里,突然传来了一丝轻笑。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笑声很轻,几乎轻不可闻。 一瞬间林言溪甚至以为自己将院子中光秃秃的树枝被风吹得飒飒作响的声音错听成了女子的笑声。 仿佛为了证明这并非他的幻听。 寂静无人的黑暗里,又传来了一丝轻笑。 这次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笑声依旧很轻,只是这次让他真真切切地听在了耳中。 年幼时,他曾听隔壁村镇的瞎眼婆婆讲过,老渔夫出海打渔时,若在海面之下听到了女子的歌声,渔夫是不敢离开小船的,甚至不敢探身出去或者直立起身子,因为他深知,若他的影子被海面下的鲛人寻觅到,它们会飞扑上来将他拽入海底,拆骨入腹。 人在感知到危险的事物即将发生之时,是不敢轻易迈出第一步的,这是从远古时就流传下来的保命之法。 其不动,人亦不动。 此刻,林言溪就不敢去关上窗户。 他立在窗边,一动不动,内心煎熬,仿佛只是这间屋子的一根房柱,只有眼珠子是活物,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 不敢停留在中间。 就在此时,他的余光里突然看见房门上映出一个影子来。 同方才的黑影一样。 模糊却边缘清晰。 由远及近。 越来越大。 一滴汗珠,从林言溪的鬓角滑落。 与此同时,传来了扣门的声音。 一下,两下,三下…… 林言溪不敢动,死死地瞪大双眼,腿脚已经开始发软,他快要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马上就要跌下去了…… 不行…… 万一被那东西听到了…… 它会爬进来…… 叩门声停止了。 林言溪的心悬到了颈上。 却听见一个少女的声音在疑惑地问道:“奇怪,灯未熄就歇下了?” 林言溪恍若重回人间。 他记起来了,这是今日在园中撞见的烧灯笼的少女,是何府的大小姐。 不知她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林言溪松了口气,缓步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披着大红狐裘提着灯笼的少女,衣裳边缘缝制的白色绒毛在冷风中微微地颤抖着,仿若活物。 林言溪看见她,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他从认字开始便读些四书五经之类,深谙其中的道理,因而此刻认为何家大小姐这样在深夜里孤身一人来到他的房门前,实在是不妥。 一来是怕辱没了这位大小姐的名声。 二来是怕自己会被扣上一顶沾花惹草的帽子。 他这个想法刚刚浮现在自己脑海中,就有另一个声音骂他:你此刻下榻的还是何府的客房,住着别人家的房子,还嫌弃别人家的小大姐深夜来访? 念及此,林言溪站在房门前,默不作声。 何家的大小姐在袖中笼着一个小熏炉,炉中烧炭燃得旺盛,热烘烘的,在寒风中化为白烟,很快就消散在风里。 林言溪注意到,她的鼻尖被冻得通红,呼吸也在零下的寒冷里化为白烟消散在风里。 与今日白天不同的是,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此刻十分疲惫,眼底弥漫着潮湿的水气。 看她如此,林言溪的眉头微蹙,怕被她察觉,又忙摆出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然而,这短短的一刹,她已经注意到了。 何书瑶手上的灯笼摆了摆,像被人捏紧又松开。 她抬头看了林言溪一眼,又很快将眼神移开,用满不在乎的口吻说道:“既然不喜欢我来,那我便回去罢。” 没料到她竟然如此心细,林言溪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何书瑶也不待停留,说完这句话后便转身就要离开。 林言溪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这个决定让他后悔了小半生,并且折磨得他夜不能寐,心神不宁。 ——他伸手拽住了何书瑶的袍子。 狐裘握在手中,像攥了一捧风中的柳絮,软到几乎触不可觉。 林言溪在伸出手的那刻起,便懊恼不已。 但何书瑶回过头来,灯笼的映照下,已是一张泪流满面的小脸,看起来惹人怜爱极了。 她虽则在流泪,但眼角眉梢全是一片凌厉,发狠一般的抿着嘴唇,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哭声来,甚至连哽咽的声音都不允许从齿间漏出。 林言溪说不出任何婉拒的言辞。 后来,林言溪总是想起这样的一个冬日夜晚,也总是想起披着滚绒红髦的何书瑶来,想起百年前是王宫刑场的馥雍城,有着这样旖旎芬芳的名字,在之后的深夜里,在之后的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子时,总是悄悄地入他梦里。 被渲染成鹅黄色的梦境,就像夕阳西下时,漫漫洒下的余晖,温和,温柔,又温暖;之后便会被夜色笼罩,染成墨水一般的浓黑,再无夕阳。 带给他漫长的热爱,也带给他无尽的憎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