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寂静中。 女尸突然痉挛起来,手脚咯吱咯吱地转动,柔软得仿佛没有骨头,她面朝上,手脚却撑地而起,像一只巨大的蜘蛛,将她的身子从地上托起来。 她的手脚此刻看上去比常人要长许多,折断的角度也十分诡谲,看上去并不像人,倒像话本里头那些老人常言的鬼怪那般,只是皮肤惨白又泛着青紫色,比鬼怪更加恶心渗人。 因从小到大,还未见过这等怪异的事情发生在眼皮子底下,所以围观的众人都愣了一秒,眼睁睁地看着尸体腾空而起。 污黑的水渍正顺着尸体的衣裳和发梢缓缓滴落在地上。 突然,她的头向后整个地折了过来,就这样倒看着围观的众人,猛然睁开了眼。 那眼睛漆黑如墨,看不见眼白,像是只有瞳孔,黑得骇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诈尸了!!” 丫鬟们尖叫着四处逃窜。 一个小丫鬟跑到桥边蹲下去,两只手捂住眼睛,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看不见看不见!冤有头债有主!您大人有大量!可千万不要伤了无辜的人!” 一只冰冷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啊!!!!救命啊!!!”小丫鬟扯着嗓子大喊,喊得灵魂出窍那般,却在指缝里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吓得立刻住了嘴,话都说不利索了,“大、大小姐?” 又忙行了个礼:“您、您怎么会在这儿?” 何书瑶面上带着淡淡的笑,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不过是来此地消个食散个步那般舒服惬意:“望春园今日这样热闹,我闷得慌,过来瞧一瞧。” 柳儿方才在桥上已目睹了那怪异的一幕,正惊魂未定地看着她,搀扶着她的手都在微微的颤抖,嘴唇抖了几抖才把话说完整:“大小姐,咱们也赶紧回去吧,这……这得请人来府里头看看,是不是招惹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身了,这、这不对头啊……” “柳儿姐姐说、说得对,得、得请人来府里头看看……”小丫鬟强颜欢笑地附和着,说完便眼皮一翻,跪倒在地,竟是被吓得不省人事了。 女尸的鼻腔里涌出黑色的血来,在她脸上蔓延开来,像被人用毛笔在上面画了一个黑色的叉。 “救……命……” 一片喧嚣之中,无人注意到尸体开了口。 她嘴唇大张,喉咙里一片漆黑,全是翻飞的黑色血迹,像滚烫的岩浆在火山底沸腾。 仿佛剖开喉管强迫发出来的声音,嘶哑,刺耳,分辨不清男女,也听不出她所说的是什么,模糊地听入耳中,像男子的哭诉,又像女子的悲泣,瘆人极了。 “救……命……救……命……” “我……什……么……也……没……看……见……” “救……命……救……命……” “我……什……么……也……没……看……见……” “救……命……救……命……” “我……什……么……也……没……看……见……” 反反复复的,似乎只会说这句话。 小徒弟站在原地,被这幅景象吓得腿都软了,两条腿并在一起,浑身都在打哆嗦,连方才还在哭都忘记了。 他愣愣地站在那里,却不像其他丫鬟仆役那样四下跑开,因他听清了从尸体那里传来的声音。 芳华喊了两次救命,芳华向什么人辩解着,她什么也没看见。 四处逃窜的人群里,只有他站在那里,喃喃地问:“……芳华,可是有人把你害成了这幅模样……” “你到底看见了什么,才会遭此毒手……” 说到最后眼泪鼻涕重新流出来:“芳华,我想听你跟我说话……柳儿姐姐都要嫁给我哥了,你还没答应我,到底要不要做我家的媳妇儿呢……” 尸体在他面前,似一只巨大的蜘蛛。 扭动着。 翻滚着。 挣扎着。 不言,亦不语。 一张纸从半空中旋旋而落,落到了何书瑶的衣袖上。 她拾起来,见这纸边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上面有一个扎眼的黝黑的窟窿——是烧给死人的纸钱。 奇怪?大白天的,哪里有人烧纸钱?怎么烧的,也不能飘到府里头来啊? 到底怎么回事? 何书瑶望向天,明明空中什么都没有。 柳儿紧紧地攥着她的袖子,脸色发白,两鬓有汗,是个怕极的模样。 何书瑶叹了口气:“柳儿,去官府请仵作来。还有,没我的吩咐,不准有人踏入望春园一步。” “大小姐,奴婢记、记得了。”柳儿领了命,正要带着腿软未跑走的丫鬟们和小徒弟离开,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大小姐,您不走?” “我自有安排。” 何书瑶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下了桥,向着那只蜘蛛似的怪物走去了。 柳儿回头看了一眼,又被吓得回过头去。 主子的命令是最优先的,不可违背。 她咬着牙,疾步走上了桥。 终于人群散尽,整个望春园重归往日的寂静与荒凉,只有乌鸦啼鸣声和冷风穿堂而过的声音回响在园子里。 四下无人。 何书瑶走到了尸体前,轻声念出她的名字:“芳华。” 在那一瞬间,何书瑶的眼前闪过一片雪白,满眼都是盐粒那么大的雪沫子,吹得她睁不开眼,雪虐风饕,似能淹没万物。 冰塞川,雪满山。 她坐在马车上颠簸着,前路冰寒地冻。 尸体停止了抽搐和悲鸣,她眨了眨自己那双没有眼白的死气沉沉的眼睛,眼底尽是一片潮湿。 尸体的头咯吱咯吱扭了回去,乌黑的长发一直拖到地上,她的喉咙里咕咚咕咚响了一阵,模糊地发出两个短暂的音节。 “书……瑶……?” 何书瑶蹲下来,看着她。 “是我。” 尸体的喉咙又咕咚咕咚响了一阵,费力地发出模糊的声音来。 “有……人……要……害……你……” 何书瑶眨了一下眼,将手摸上她的额头,那里潮湿黏腻,不知道已被井水浸泡了多久,已不再有正常的光泽和触觉,触手冰凉,毫无声息。 “我知。” 尸体的头又咯吱咯吱摆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难听的声音来。 “对……不……起……,没……能……救……你……” 何书瑶笑了,知道她还与往日一样,是个滥好人。 “不关你的事。” 话音落,眼前却模糊了。 只能掩饰道:“你来所为何事?” 听到这句话,尸体的眼睛里溢出了大量的水渍,混合着污黑的血迹,在脸上慢慢地流淌下来——她想着,我总得告诉小徒弟,其实自己还是挺喜欢他的。 尸体张大了嘴,却有更多污黑的血渍喷涌出来,像泥土一样,堵住了尸体的眼鼻口。 何书瑶心觉诡异:“芳华?” 尸体却再也不动了,她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定格在这里,像集市上用陶瓷捏成的泥人俑。 何书瑶试探着又叫了一声:“芳华?” 却再无人应答。 那辆马车早就颠簸着启程回去了,那场风雪也早就歇住了。 何书瑶缓缓站起,将手轻轻地覆上她的脸,阖上了她的眼。 “此仇不报,我绝不下黄泉。” “不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跟我们。” 斑驳的石桥上,还留着烈火焚烧后的伤痕,也留下了余音绕梁袅袅不绝的歌声。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娘子啊,岁月寒,夏衾单,莫让来时路,荒芜归去处。” 何书瑶走过石桥,没有回头,因而她没能看到,一张小纸人正从尸体的背面掉落,融化在一片水渍之中,分析崩离,很快就找不着痕迹。 泥人俑一样的尸体,在小纸人掉落的过程中,也缓缓坍塌在地。 尸体依旧躺在那片水渍之中,看上去并未挣扎着爬起来过,看上去跟一具普通的尸体,也并未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