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然不是上杉暮第一次和人同桌吃饭,但却是她第一次和妖怪同桌。源怀雅虽然每到月底都会陷入无钱吃饭的窘境,但通常来说他的蹭饭对象是与他有多年交情的西村父子,还不至于来找经济状况比他好不了多少的上杉暮。 她自己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对妖怪的反应其实是过激的。她甚至也清楚,这样的反应来源于愤怒——家破人亡的愤怒,求告无门的愤怒,以及到现在甚至都不知道凶手究竟是何方人物的那种愤怒。 仇恨的火焰一直在她心头熊熊燃烧,而愤怒是它最好的燃料。有时候火烧得旺了,也会将她心头的血肉攥去一并当做燃料。而她也不在乎,心烧空了也无所谓。唯一在乎的,不过是这仇恨的火焰绝不能熄灭,就像她绝不可以忘记过去的案子一样。它们已经盖上结案的印戳,尘封在档案的深处,再没人提起了,如果连她也忘记,该是何等深重的背叛! “……你们特别行动组的人都这么心事重重吗?”八岐忽然开口。 上杉暮一愣,八岐又忙改口:“说错了,应该是‘我们特别行动组’才对。” 上杉暮没纠缠称呼的事,只顿了下:“你指谁?” 八岐吃了一口鹅肝,才继续开口:“当然是羽生那个小鬼。你以为我在说谁?” 上杉暮看了八岐一眼。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八岐也许是为了给她一个下马威,露出了金黄色的眼瞳。如今他大概是用妖力将他原本的瞳色遮掩住了,展现在人前的,是淡淡的浅栗色。夕阳照在上面,像给他镀上一层光。 “羽生还在上初中的时候,就失去了全部家人。很可能是妖怪所为,但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凶手——当时我还只是实习生,这也是我经手的第一个人命案。我一直很遗憾,没能帮到他。”上杉暮用尽量平静的语调诉说了原委。 “羽生君当初加入特别行动组的一个很重要理由就是,他想找到害死他家人的凶手。”顿了下,又道,“他还小,不懂事,有时候言行失当,请你……请你不要与他多做计较。” “……你再说一遍!”八岐眼睛亮了一下,忽然道。 “什么?” “就是那个‘请’啊。你要是一直这么客客气气的,我觉得我们一定能和谐相处!” 上杉暮抽抽嘴角,“啪”地一声放下了筷子:“我吃饱了。‘请’八岐警部走的时候收拾一下桌子,然后‘请’关灯锁门。” “重点不是‘请’,重点明明是客客气气。”八岐撇嘴,继而小声嘀咕,“说个‘请’就跟说‘请让我杀了你’一样……” 上杉暮耳力过人,自然将这话听得清清楚楚,笑了一下:“请问警部您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可就在上杉暮要出门的一瞬间,却又忽听八岐问道:“那你……” 上杉暮顿住,她不由得猜测八岐想说什么。不过既然谈到了羽生,也许会问她加入特别行动组的理由。那她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想悲剧重演。”无论是西村警部,还是曾经给她做过心理测评的警官,抑或仅仅是那张申请加入特别行动组的表格,都曾问过她类似的问题。她已将标准答案熟背,无论何时来考,无论何人来问,都绝不会露出破绽。 结果八岐道:“那你和我都一起吃过饭了,应该算是朋友了吧?” 上杉暮愣了下。“朋友”这个词向来离她十分遥远。世人用这个词来形容一种美好的关系。她可以理解,但没有体验过。 在她尚小的时候,她要去医院陪护小久,还要去警局催问真相;后来,小久出院了,她也不必去警局了,但她要一边上学一边兼职以赚取生活费,而最后的那点时间,全部用来查找当年的线索。人们总说,交朋友的黄金时间是在校园里。她一路走过来,似乎就这么理所当然地错过了这段黄金时期。而之后遇到的人,要么是她的同僚和下属,要么是她的长辈和上司。她倒也不觉遗憾。甚至如果不是八岐提到的“朋友”两个字,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这点微不足道的缺失。 她想了想,用一种轻松的语调回应了八岐:“我可记得有个词叫酒肉朋友。” “酒肉朋友也是朋友嘛。”八岐说着,自顾自地点点头,“那就这么说定了。以后我来罩着你。” 上杉暮的眼角忍不住跳了跳,她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大言不惭地说要罩着她,第一反应竟然是想笑。不过她没有表现得太明显,只道:“警部你只要肯认真工作,就算是……罩着我了。” 八岐终于知道为什么忠臣良将总是不得昏君的心了。昏君好不容易抑制一回自己的本性,对忠臣良将的辛苦表达一下慰问之情,结果忠臣良将说什么陛下不必挂念老臣,只要陛下心系天下苍生,勤勉工作,老臣鞠躬尽瘁死而无憾……可问题是,肯勤勉,肯心系天下苍生,那还叫昏君么? 八岐也像所有的昏君那样,翻过了这个话题,哈哈笑着让上杉回去了。 上杉暮回家之后,先是把做了一半的文件做完,随后来回翻看关于百鬼祭的所有资料。其实百鬼祭主要的安全工作都是由西京集团负责的,而警视厅只是派几个便衣以防备突发情况而已。她翻查往年资料,不得不承认八岐说得对,因为在往届的百鬼祭中,发生过的最大事故是有小孩迷路,找不到妈妈。据说在小孩迷路期间,还是一只姑获鸟帮忙照看的。 这怎么看都是一个轻松的工作。其实换个角度想想,这本来就是社会事务组的工作;如果真的十分困难的话,早就转到特别行动组这边来了。 她连夜做了个百鬼祭的防卫预案,本来想第二天上班时交给八岐审批。然而等到她上班时,警部办公室依旧紧锁。上杉暮想想八岐上班时间打游戏的德性,觉得他八成是要迟到的。 上杉暮的预估十分准确的。快到十一点钟的时候,她才看见八岐打着哈欠的身影,身后还跟着香取千代——看这样子更像是被香取千代硬生生押送过来的。只不过他们两个身后,还跟着两个搬着大型金属柜的人。 上杉暮特地等了一会,才拿起那份预案,去了警部办公室。 这个时候搬柜子的两人已经离开了,而警部办公室的角落则多了一个全金属的柜子。 她去的时候正好听见香取千代在说话:“……这个酒柜是我特意从德国定制的,全部由钛合金制成,即使是一枚导弹落在上面,也没办法轻易把它毁坏。” “不至于吧……上次直接把酒柜砸了私自喝酒那件事,我已经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您一直都知道自己的错误,只是死不悔改而已。”香取千代笑道,“当然,我相信区区导弹是无法和八岐大人您相比的。我只是单纯觉得,如果是这样的酒柜,就算是八岐大人您,也无法悄无声息地毁坏吧。我相信,如果您弄出了声响,那位执掌钥匙的人会来阻止您的。” 上杉暮忽然想起昨天香取千代交给自己的那把钥匙。 “钥匙……该不会……” “看来您猜出来了,就是上杉刑事。” 这时候香取千代注意到了门外的上杉暮,将她拉进来,继而鞠了一躬:“拜托了,上杉刑事,请务必保管好钥匙,绝对不能轻易交出去!”接着十分痛心地说道,“上次在晴空塔您也看见了八岐大人醉酒后的丑态——八岐大人醉酒后可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请您务必好好监督他。每天绝对不能超过一杯的量!” 上杉暮想想上次八岐从沙发底下钻出来的场景,再想想警视厅的颜面,骤然间觉得天降大任,遂沉重地点头。 “喂喂喂,你们起码应该问问我的意见!” 香取千代便问:“那大人您的意见是什么?” “我觉得我有足够的自制力去掌管钥匙……” “驳回!” 香取千代又道:“大人您还有什么其他的意见么?” 八岐蔫头耷脑:“……没了。” “那好,我们应该就此愉快地达成了共识。”香取千代说着,又向上杉暮交代了其他一些零碎的注意事项,主要是万一八岐发酒疯要怎么处理。 原则也很简单:不服就揍。 不知道为什么,香取千代似乎很确定,上杉暮下得去这个手。 交代完之后,香取千代匆匆离开了。八岐便一下将希望的目光投注到上杉暮身上:“上杉,我们是好朋友对吧?你是不是应该罩着我?” 上杉暮挑挑眉毛,选择性忽略了从“酒肉朋友”进化到“好朋友”,以及从“被罩对象”进化成“罩人对象”的这两句话,拿出了之前的预案:“在此之前,还是请警部先看看这次百鬼祭的守卫方案吧。” 八岐拿过来,一目十行扫过去,刷刷刷签了字:“我觉得上杉你的方案非常棒,完全没有问题!所以钥匙……” “既然警部您同意了,我就回去召开组会了。警部您要列席吗?还是您来主持?” 八岐想想昨天那几个小时的会议,瞬间坐到椅子上,装模作样地说道:“平常的工作上杉你来负责就好。不用事事请示我。我相信你的能力。”然后咳了一下,“最重要的是,钥匙……” “多谢警部的信任。那么我就回去工作了。”上杉暮说完即走,留着八岐与钛合金酒柜默默相对。 . 会议室。 “诸位,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不那么好的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个?”上杉暮用这句没什么新意的话当做开场白。 被叫来开会的众人看起来都没什么兴致,而源怀雅今日又是缺勤的状态。不过上杉暮也没打算给他安排任务,因为一般这种小事是请不动那个老懒鬼的。 这时候安倍森罗猛地一甩三枚铜钱,待铜钱落地后端详片刻:“坎为水,行险用险,险上加险,下下卦啊。怎么看都没有好消息的样子。” 西园寺看他一眼:“老大这句话的意思是: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相对不那么坏的消息。问我们想先听哪个。这还用占卜么?” 羽生一念暗暗点头。藤原君义则坐在原地默默念经。鹰司信今日倒是没有补眠,但是正埋头修理昨天被八岐弄坏的“幸子”,以一种旁若无人的状态参加会议。 上杉暮敲敲白板:“既然这样,我就默认你们想先听好消息了——好消息就是诸位可以零成本参加百鬼祭,主办方愿意免费提供门票。” 此言一出,无人应声。 最终还是西园寺忍不住说道:“老大,不是我们不给你面子。只是百鬼祭我们本来就是每年都去的啊。而且门票只是象征性地收个1日元,免费了也没有什么意义吧。” 上杉暮挑眉:“每年都去?” 众人纷纷点头。倒是鹰司信补了一句:“在英国留学那几年我没去。” “那看来诸位对百鬼祭必然十分熟悉的,想来在祭典上承担一些额外的工作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众人再度沉默。 上杉暮将双手撑在桌子上:“这次百鬼祭的守卫工作由我们特别行动组承担,工作内容也不复杂,只是当一次便衣而已。虽然百鬼祭是在周末举办的,不过大家完全可以当成一次愉快的加班。”说着打开投影仪,将东京大学的地图展现在众人面前,给众人划分了各自负责的区域,“诸位还有什么问题么?” 西园寺举手:“老大你之前说是零成本?” “对。” “可是参加百鬼祭的装扮是要符合‘百鬼’这个主题的,那么服装、化妆、道具的费用……” 上杉暮微笑:“诸位不是年年都参加吗?想来之前的道具、服装和化妆品应该还保存着吧?——西园寺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了。” 这时候藤原君义忽然举手:“小僧有个问题。” 相比于这一屋的牛鬼蛇神,藤原君义勉强还算个正经人,所以上杉暮也给予了足够的重视:“请说。” “如果我们处理意外的时候,造成了一些财产上的损失要怎么办?我听说大学里的实验仪器是很贵的。” “对对对,”安倍森罗忙道,“说起来我上次为捉一个小鬼,打碎了几个路灯,赔偿款到现在也没有批下来。” “你那叫打碎几个?”西园寺斜了他一眼,“一整个区的路灯都被你砸了好么?” “那是因为黑暗能让它放松戒备!”安倍森罗理直气壮。 上杉暮则想起今年拨给特别行动组的善后费用似乎已经用完了,咬牙笑道:“既然知道贵,就请大家尽量……温柔执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