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纯从阿锦房间出来的时候,看见候在外面的上杉暮四人,着实惊了一下。上杉暮这时也未提前事,只道:“找到救你母亲的办法了吗?” 八岐也点头:“是啊,是啊,我们可以帮你。” 小纯盯着他们看了片刻,才将阿锦告诉她的那些话一一道来。听到“一半寿命”与“收集眼泪”时,几人俱是不语。过了片刻,酒吞最先开口:“那就走吧。一起去。” 上杉暮对此表示赞成,小纯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所以她只能在吉原夜收集那些眼泪。但觊觎小纯的那个人就潜伏在吉原夜里,时刻等着取她性命。好在这里灵力妖力皆是无效,有他们跟着小纯,贴身保护的话,应当是最稳妥的办法了。 酒吞说罢,便领着小纯当先下楼,上杉暮和八岐也跟在后面。他们往下走了几层后,才发现茨木并没有跟上来。酒吞回身望着茨木:“怎么了?” 茨木便笑笑:“我去看看阿锦,随后再去与你们会合。” “也好。”酒吞颔首,“记得帮我跟阿锦说,若今日来得及,完事之后我会去看她。若来不及,明年一定来看她。” “记住了。”茨木笑笑,“明年我们一起去。” 酒吞也笑,领着众人与茨木作别,出了红缨楼。茨木行至廊下,一直目送他们行到目力的尽头,才转身扣响了阿锦的门。 阿锦叹口气:“进来罢。” 他打开门,却发现阿锦立在窗前,出神地望着院子里的樱树。她指尖夹着朱红色的烟杆,缕缕青烟自烟斗里飘了出来,带着烟草香气。 茨木进屋,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过了许久,茨木忽道:“我记得你不常吸烟。” 阿锦这才转过身来看着他,却是笑了:“你们两个,不过一年见我一次,又怎知我常吸不常吸。” “说的也是。不过是之前见你的时候,甚少见你拿出来,便以为你不需要它。” 阿锦笑着吸一口烟,待嘴中青烟吐尽,才慢慢说道:“烟是个好东西。它能解忧,又不醉人——或许是天下间最好的东西。” 茨木也笑:“这东西是人类弄出来的。人类自己可常说,吸烟不好呢。” “嘴上说说而已,你看这世上有多少人宁死也不愿意少这一口烟。”阿锦道,“人类不总是这样吗?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做出来的事又是另外一套。” 茨木便问:“那是我的事让你烦忧,还是小纯的事呢?” 阿锦不答,反而道:“几年前,你同我说,找到了纯洁无垢的日食日女子。” 茨木点头:“不错。日食日女子虽然稀有,但终归还是可以找得到的。难就难在‘纯洁无垢’上。” 阿锦靠在墙上,美目半敛:“就是刚才那个小纯吧。我测算过她母亲的生辰,是无子之命。如此看来,必是她的养母了。能为养母做到如此地步,倒也算对得起‘纯洁无垢’这四个字了。” “……不错。”茨木道,“你当年告诉我,纯洁无垢的日食日女子魂魄可代替我……于是我瞒着酒吞找了千年,找了许多日食日女子,却始终找不到一个纯洁无垢的魂魄。在我就要放弃的时候,她忽然出现在我面前,问能不能在万释屋找一份工作。我当时真觉得……天意如此。” 阿锦又吸了一口烟,闭了闭眼:“可我当年也告诉你,除非她心甘情愿,否则你纵使将她带来,我亦不会帮你。” “不错。”茨木笑了一下,“我当时想,你如此宅心仁厚,我必须得让她心甘情愿才行。所以我收留了她,像对待朋友家人那样对待她。你知道的,‘纯洁无垢’的人是不可能不报偿这份情谊的。” “我哪里是宅心仁厚。”阿锦苦笑,“不过是我由念而生,但因着这些念,又时时感受到痛苦。如此沉沦苦海,看见他人受苦,便也如身受此苦一般。我帮助他们,不是为了解脱他们,而是为了解脱我自己。” 说罢,默了一瞬,又道:“你既算的如此清楚,可刚才小纯求我之时,口口声声只让我救她母亲,半句未提你的事。想来你终究是没有让小纯去‘报偿’,甚至连提都未提。这又是为何呢?” 茨木道:“大概是错觉。” “错觉?” “大概是我将她当做朋友家人那般对待,日子长了,就产生一种她真的是重要的朋友或者家人的错觉。”茨木道,“又或者,仅仅是一念之仁而已。” “起于一念之恶,而终于一念之仁。”阿锦默了许久,“可你知道吗,这世上最害人的,往往就是那该死的一念之仁。” 茨木便笑:“这可不像是你该说的话。” 阿锦道:“如果你真将她带来,哪怕她心甘情愿,我可能依旧会拒绝——因为我大约能猜出你用了何种手段。但如今见你这般,我又宁愿你从未有过那该死的一念之仁。” “你就当我是被这一念之仁给害了吧。”茨木笑了一声,“你要引以为戒。这些无关紧要的小忙帮一帮也就算了,日后该狠心的时候,万不可有这一念之仁。” 两人再度无话可说。有风至,红樱飘飞如雪,阿锦朝窗外伸出手去,接住了一片落花,说道:“人皆求生,你却求死。” 茨木只道:“今日我还不至于死。” 阿锦道:“神道有载,人分四魂——荒、奇、和、幸。荒魂司勇,奇魂司智,和魂司亲,幸魂司爱。当年酒吞被斩下头颅,你以荒魂为代价,为他接上头颅。但我的术只能维持千年,今年就是最后一年,你若想救他,得再出一魂……再过千年,又是一魂。你只有四魂!待你四魂散尽,你……” 又道:“你今日是不至于死,但难道你不是在朝死地奔赴吗?” “有什么办法呢?”茨木道,“只要我还活着,总不能眼睁睁看他去死。” 阿锦叹道:“你是大妖怪,是故能以三魂之身自如活着。但我若再取你一魂,你会变成什么样,我也不知道。这一个一千年,你瞒住了他,但下一个一千年,想来你是瞒不住的。他若知道了真相,不会让你继续的。” “能瞒一刻是一刻吧。”茨木看着她,“只要我还活着,他就绝不能死。” 茨木道:“我准备好了。你动手吧。” 阿锦默了许久,缓缓放下烟杆,说道:“这次我取走你的幸魂吧。” 茨木慢慢笑了一下:“你可真是狡猾。幸魂司爱,没了幸魂,我怕是不会再来了。说不得还会斩下他的头,取回我丢失的魂魄——毕竟你当年告诉我,我的魂魄是为他续上了头颅。斩下他头颅的时候,我的魂魄也就回来了。” 阿锦不说话,只静静望着他,过了片刻,道:“这样不好吗?” 茨木又笑:“可那样的话,幸魂就又回到我身体里了。我还是会求你,救他一命,不论任何代价。” 阿锦道:“我只能救他一次。他若再被斩首,神鬼无救。” 茨木道:“那我只能去陪他了。” 茨木又道:“你也知荒魂司勇,我被拿走荒魂之后,厌倦了杀戮。他便未再杀一人,就这么陪了我千年。他这般,我又如何忍心不去陪他呢?” 阿锦看向他:“因为那是我提出的条件。” 茨木笑道:“他曾被尊为‘万鬼之王’。你以为万鬼之王会如此重视承诺吗?” 阿锦又一次无话可说。茨木道:“你当年曾告诉我,你这续命之术是从八岐大蛇断首而未死那里悟来的。说起来,八岐大蛇又为何能活到如今呢?” 阿锦答道:“大约为八岐大蛇续命的那人,术法较我更为精妙。也或者……” “付出了更为惨痛的代价。”茨木补道,继而又笑,“如此看来,也许我该知足了。” 茨木道:“阿锦,我求你一事。” 阿锦偏过头去:“我不想答应。” “还是答应我罢。”茨木道,“你明知结果不会改变,而且会更糟。” 茨木接着道:“我求你,唯有幸魂,求你最后再取。” 阿锦沉默许久,终道:“好。我应你。我今日取你和魂,下一个千年取你奇魂……最后再取幸魂。” 说罢,阿锦自柜中取出一锦盒,盒中是一木偶。木偶的脸刻成酒吞的模样,后背刻着酒吞的生辰,而那脖颈处,张着一道可怖的裂痕。 阿锦道:“千年之前我问过你,如今再问你一遍:你可想好了。你现在若是反悔,还来得及。” “不悔。”茨木打断她,微笑道,“值得。” 阿锦便不再说话,只让茨木与那木偶相对坐着,自己取出朱砂,在茨木与木偶的周围,画上了无数的符文。待她书毕,整个房间的大半地面都被朱砂符文覆盖着。 阿锦来到茨木与木偶的中间,端坐下来,双手结了一个印式,却顿住,忍不住又劝了一句:“你已仁至义尽,没必要……” 茨木朝她微笑:“可幸魂认的既不是仁,也不是义。这就是我选的路。我也只有此路可走。” 阿锦终于不再说话,双手连变数个印式,四周那些朱砂符文立时泛出红光,渐渐有莹白丝线自阿锦指尖伸出。阿锦便将一手凑近茨木的额头,那些丝线立时伸长,钻进了茨木的颅脑! 茨木似是感到痛苦,皱眉闷哼一声,但只攥紧衣角,一动不动。那些丝线很快又撤回来,只撤回之时,尾端附着一团白光。那便是和魂。和魂不住地挣扎,想回到主人的身体里。而这时木偶似有所感,颤动起来,满地符文立时迸出冲天的红光! 在红光里,和魂的挣扎渐弱。阿锦伸出手,将和魂推向木偶脖颈上的裂痕。和魂仿佛知道那是不归之路,碰到木偶的一瞬,白光大盛,本来弱下去的挣扎又强烈起来。 阿锦闭目低喝:“去!”随即伸出另一只手,与和魂角力。 那裂痕,仿佛有自己的意识般,不住地吞噬着和魂。和魂虽然剧烈挣扎,但终究是强弩之末。没多久,白光渐渐熄了。而那裂痕,也消失不见。 阿锦松口气,收回手,继而看向茨木:“你感觉可还好?” 茨木捂着头:“头很疼。” “自然。”阿锦道,“你已缺了两魂。你在我这里休息下吧,卯时再离去。” 茨木摇头,一边揉着额角,一边慢慢站起来:“我感觉没有什么大碍。我还是去找酒吞吧。” “怕他担心?” 茨木道:“也怕他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