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明几净的书房。 平整的紫檀木书桌上各色文具一一整齐陈列,雕工精美的端砚中墨已磨好,一枚精致小巧的青花鸳鸯砚滴被安静地放置在一旁。右侧的笔架上摆放着几只大大小小的狼毫湖笔,桌面上洁白柔韧的宣纸已经铺开,几缕晨光从打开的木窗间照进来,雕着莲花纹样的水晶镇纸在纸面上投下水波般的光影。 明月夜安静地坐在桌前,墨色的长发被一只剔透的玉簪简单地挽起,白皙的手指间握着一支修长的狼毫笔,宽大的袖摆自她腕间滑下,露在阳光中的皓白手腕纤细秀气。 淡得几乎透明的轻烟从屏风后的博山炉中燃起,房间里悬挂的珠帘轻轻晃了晃,发出几声轻微的玉石碰撞的敲击声。 明月夜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地批阅着各地传来的文件,直到最后一个字收笔,她才手腕一转,将手中的毛笔搁置到了一旁的笔洗中,头也不抬道,“什么时候养成的毛病,有门不走非要跳窗。” 书房另一侧的茶桌旁,原本空空如也的黄花梨木椅上此时已经坐了一个人。随手在桌上的果盘中捡了只桃子啃了两口,一身玄色衣袍的青年无所谓地勾了勾唇,毫无诚意道,“啊,抱歉,习惯了。” 明月夜将毛笔搁置好,回头看了他一眼,黑衣青年随意地在椅子上歪着,一只手支在了茶桌上,坐姿七分随意三分潇洒,手里的桃子已经啃了一半。 明月夜的目光在他手上那只眼看着就快被啃完的桃子上停了一下,摇了摇头有些好笑道,“你倒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黑衣青年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送了你半个青衣楼,连个桃子都不请我吃?” “……我请不请你不都已经吃完了吗。” 随意地斗完几句嘴,明月夜的神色认真起来,“青衣楼那边的首尾完结了?” 黑衣青年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随手将桃子核扔到一边,低头打量桌上那盘水果,看来看去又拎起一串枇杷,“我还带了个人回来,没问题吧。” “随便你,反正你也有任命权,既然是你带回来的人,还是继续跟着你。朱雀七宿的位置还空着几位,你看哪一个合适就让他接任吧。” 黑衣青年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之后,就掏出一把匕首开始专心致志地剥枇杷。匕首纹理如鳞、光泽内敛,刀口布满精美的百锻钢纹,显而易见地是一把神兵利器。明月夜忍了忍还是有些没忍住地开口道,“徐夫人知道他专门为你打造的匕首一直是被你这样用的吗?” “什么?”黑衣青年抬起头。 “没事……”明月夜无奈地按了按额角,“继续吃你的枇杷吧。” “见过谷雨了?” “见过了。”黑衣青年头也不抬道,“吓得像个鹌鹑似的。” “谁让你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把她吓狠了,不怪她现在见到你就条件反射地害怕。你这个做人哥哥的就不能正常点哄哄她吗?” “呵。”黑衣青年轻嗤一声表示不屑。 呵呵,我真是懒得理你,下次你妹妹不愿意见你的时候别来找我!明月夜强忍住朝他翻白眼的冲动,转过身干脆当他不存在继续处理公务。 “喂。” “还有事?” “提醒你一件事情。” “说。” “刚刚收到的消息,任慈死了。” 握着毛笔的手微微一颤,一滴墨汁落下晕花了刚刚写的字,明月夜抬起头,神色凝重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夜里。” 丐帮在济南的分舵和当地的地头蛇朱砂帮起了些冲突,因为两派说起来还有些渊源,因此作为帮主的任慈特意赶往济南前去调停。哪曾想到在路上被人袭击,带去的几十位帮众只活下来一小半,他本人也当场重伤身亡。而袭击他的人,具当时残存的帮众指认,是一位美若天仙的少妇。 疑似十数年前叱咤江湖的著名女魔头,云梦仙子。 “云梦仙子?”明月夜有些惊讶地略一挑眉,“他们为什么会觉得是云梦仙子?” “任慈是中了暗器,毒发身亡。那暗器和剧毒,都和云梦仙子的独门暗器‘天云五花锦’相似,没多少见识的人当然会觉得是云梦仙子重出江湖了。” “呵。”明月夜淡定地忽视了面前的青年那句地图炮了大半个丐帮的嘲讽,只轻轻笑了一声,语带深意道,“这可真是……有意思了。”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浩浩武林,几百年的风起云涌中,涌出过的各方势力多如过江之鲤。当年的铁血大旗门豪杰辈出,铁中棠更是被尊为当世第一英雄,何等潇洒风光,如今也只剩下历史传说。与它敌对多年的五福联盟更是早已分崩离析,淹没于历史中只余尘埃。再强大的势力似乎都抵不过时光的冲刷。 但是你也必须承认,即便时光无情,但总还是有那么几个老牌势力能够做到在历史的浪潮中屹立不倒,一直传承至今。 而丐帮,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江湖中门派众多,但如今的武林公认的第一流的正道势力为九大派,七大帮。丐帮便是七大帮中拔头筹的一个,门人子弟遍布大江南北、关内关外,即便说它是天下第一帮派也不为过了。 丐帮总舵。 自帮主以下,四大长老,各地分舵主齐聚一堂。丐帮帮主被人偷袭意外横死,这件事足以在江湖上掀起一场大型地震,而丐帮内部可以说是地震中心。 那几位冒死逃出来的帮众已经被安顿下去了,帮主任慈的尸体经过几位长老轮流验证之后也被收殓入馆。此时大堂中的空气极为安静,所有人都沉默着。南宫灵作为帮主的儿子,此时也在列。 “肯定是云梦那个女魔头!”最先打破寂静的是一位五十多岁上下两鬓斑白的老乞丐,他穿着一身普通的粗布衣服,背上赫然背着九个袋子,正是丐帮四位长老之一的左公龙。 丐帮另一位长老欧阳轮是一位身体微胖的老者,正坐在左公龙的下手。此时他轻轻叹了口气,“你确定吗?” 左公龙面色霜寒,“当年在衡山回雁峰,老夫跟那个女魔头打了个照面,若不是沈天君沈大侠出手,我差点就死在了她手下。但衡山一役老夫虽然有幸躲过一劫,死在她的‘天云五花锦’下的人却不知凡几,尸体差点将下山的道路都堆满了……”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停了一下,似乎又回忆起当年衡山回雁峰那尸横片野、血流成河的地狱一般的场景,身体微微有些发僵。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斩钉截铁地道,“老夫绝不可能认错!” 大堂中的人顿时都沉默了,衡山回雁峰一事是江湖正道永远的痛。因为一个莫须有的藏宝图,所有江湖人疯了一般地涌向了衡山,自相残杀、血流成河,连至交好友的尸体倒在路边也没有人停下脚步下马埋葬。江湖正道的中流砥柱在那一战中十去其九,却最终证实所谓的藏宝图只是一个笑话。九州大侠沈天君和少林当代方丈弘法大师因愧疚自责当场自尽于衡山,武当天玄道长也因重伤不治身亡。武林正道差点因此一蹶不振,也就是最近几年才恢复了些许元气。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四大长老之一的单弓开口道,“当年的传言,不是说云梦魔头死于‘九州王’沈大侠之手了吗?” “那个女魔头狡诈多端,说不定只是假死蒙骗世人。当年形式紧急,沈大侠一时不查被她蒙也是有可能的。” “我们丐帮跟她无仇无怨,她这么多年都没有出现,为什么一出现就突然对帮主下手?” “邪魔外道的心思莫测,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好了!”眼看着几位长老争着争着就要吵起来,坐在大堂中央一直没有出声的四大长老的最后一位终于开口。他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人,将近八十多岁了,一身蓝布衣服已经洗的发白,打着七八个大补丁,一张老脸上也满是皱纹。此时他将手里的烟杆在扶手上磕了磕,然后站了起来。他的年纪虽然已经很大,但是动作却很利索。看到他站起来,大堂里的所有人包括其他三位长老和身为少帮主的南宫灵都不说话了,而是屏住了呼吸看向他,等着他开口。 这个最后站起来的老乞丐跟前三个长老又不太相同,他在丐帮内部似乎非常地有威信,而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同,就是这位老乞丐背上的布袋不是九个,而是一共有十个。 丐帮上下的等级分布是非常森严的,七袋弟子已经是帮中的执事长老,背后也只能背七口麻袋,一口不能多,一口不能少。而丐帮弟子的最高等级也只有作为护法长老的九口麻袋,连帮主都没有第十口的。这个背着十口麻袋的老人算是丐帮百年内出的独一个。因为他对丐帮的贡献太大了,功成身退后又不愿意当帮主,所以丐帮其余弟子为了表示对他的尊敬和感激,在自己的麻袋上分别剪了一小块布,凑成了第十口麻袋送给了他。于是这位地位超然的执法长老。又被江湖人称为王十袋。 王十袋一双眼睛看过不知多少江湖风雨,如今虽然年事已高,但是心底依旧清明,很少有事情能够瞒过他,所以他的话,丐帮上下总是愿意去听的。此时他站起来之后,也没多看屋子里的其他人,只简单地开口说了一句。 “云梦确实没死。” 话音一落,大厅中顿时有些骚动,他却慢悠悠地将烟杆搁到了嘴里,话头一转。 “前些时,老头子在江陵喝酒的时候遇到了陆小凤。” “他那天酒喝多了,跟我聊天聊得兴起提到了一则关于云梦那个女魔头的传闻。” 眯着眼睛抽了口烟,似乎是回忆了一下,王十袋接着道,“说是她前些年出关的时候在塞北遇到了一个人,她跟那个人打赌赌输了,应了人家一个承诺。” “十年之内,不能杀人。” “什么?!” “这怎么可能?” 他的话音一落,丐帮内部顿时又骚动起来,几位长老错愕地互相看了看,南宫灵也惊愕地抬头看向王十袋。 左公龙拧紧了眉头,“江湖传言总有错的。” “不大可能。”王十袋慢慢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陆小凤说,这则消息是从隐元会传出来的。” 客厅中顿时又是一静,欧阳轮左右看了看,有些犹豫道,“虽然隐元会的消息都是有的放矢,但这实在是……实在是……难以想象啊。” 是啊,一个昔年江湖上有名的女魔头居然愿意跟人打赌,而且还赌输了答应人家十年内不杀一个人,了解昔年云梦仙子旧事的人都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王十袋悠悠叹了口气,“当时老夫也觉得不可能,陆小凤自己也觉得像假的。但是他又告诉我,当年云梦女魔头跟那个人打赌赌输了之后,曾经在塞北立过一个石碑为证。他打算自己亲自去求证一下,后来有没有求证成功他就没跟我提了……”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在大厅内看了一眼,“那个石碑据说就距离万梅山庄不远,你们谁带人去亲自看一看?” 万梅山庄……大厅内的几位长老和舵主包括南宫灵都面面相觑,难怪一块普通的石碑立了这么久还有可能保存完好,如果是立在万梅山庄附近的话就说得通了。而且如此看来,那个跟云梦仙子打赌的人应该也是跟万梅山庄有些关系?但是如果他们真的要带人去找的话就要进入万梅山庄的势力范围了…… 大厅中众人集体沉默了几秒后,欧阳轮咬了咬牙站了出来,“我来带人过去。老夫再怎么说跟欧阳本家有些联系,欧阳世家跟西门家还算有点交情。况且此事事涉我杀害我丐帮帮主的真凶,相信万梅山庄那边还是能通融一二的。” 其他人思量一二后也点了点头纷纷同意,南宫灵面露感激拱手道,“麻烦欧阳长老了。” 欧阳轮摆了摆手,“查明杀害帮主的真凶是我丐帮要事,此事老夫责无旁贷,谈什么感谢不感谢。”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什么,叹了口气,“其实这件事情要说起来,让陆小凤去查是最简单的。但是……” 但是什么他没有说,但其他人都心领神会。帮主被杀是他们丐帮上下的耻辱,陆小凤跟他们丐帮的关系再好也只能算是外人,查明真凶这件事只能由他们自己来做,不能也绝不应该交诸旁人之手。 因此一事,杀害丐帮帮主的真凶是否真的是云梦又有疑议,众人决定先等打赌的事证实之后再做定论。 “报仇倒是不怕,就是怕报错了仇,反而放过了真凶。” 抽了一口旱烟,王十袋慢慢道,“先准备帮主的葬礼吧,好歹也要先让任帮主入土为安。”至于继任帮主之事,却提也未提。 其余众人纷纷应诺,仿佛也完全没有想到这件事一般。 等所有事情安排妥当,丐帮众人一一散去。在某个宽大的袖摆下,众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双手握得死紧。 绛守居书房。 屏风后的博山炉青烟袅袅,浅淡的熏香在空气中弥漫。书房的窗子外一树浅粉色的海棠花开得绚烂,斑驳的花影落满窗台。 明月夜坐在窗前的书桌旁静心练字,临的是卫夫人的《稽首和南贴》。皓腕轻移,运笔飘扬,心湖一片平静。 偏偏此时,有个人坐在旁边硬是想让她静不下心来。 “我上个月还在太湖遇到了任帮主,和他饮酒烹茶好不快活,没想到转眼之间,他居然就被人谋害了。” 明月夜充耳不闻,继续安心下笔临字。 “任帮主当世豪侠,豪爽大气,执掌丐帮多年一向不偏不倚,和夫人秋灵素也是伉俪情深,没想到临了却遭此横祸。即便是我,心中也是在过意不去。” 一笔书完,明月夜换了一行继续下笔。 “丐帮马上要举行任慈帮主的葬礼了,但是真凶至今未明……” “好了。”明月夜又好气又笑地放下笔,“你到底想问什么?” 一旁聒噪许久的陆小凤立刻从椅子上翻身坐了起来,目光炯炯地看向她,“明月,重伤了任帮主的那个人……” “真的不是云梦前辈。” 明月夜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云梦前辈纵横江湖这么多年,即便是邪魔外道吧,已经立碑为誓的事情她是不会反悔的。更何况她没事去杀任帮主干什么,对她的计划一点用都没有。” 看了依然还有些犹疑的陆小凤一眼,明月夜叹了口气,干脆将毛笔搁置回了笔洗中,转过身认真的给他分析道。 “如今的江湖形势,于我们而言反而是希望江湖正道的几大门派越稳越好,对云梦前辈来说也是如此。所以别说是亲自去杀他了,如果云梦前辈真的在那个时候遇到了被追杀的任帮主,说不定她还会出手救一救。” “现在就连正道门派中藏着的几个毒瘤,只要他把身上那层名门正派的皮披好了,我们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暂时放一放。更何况是确实大仁大义有任侠之风的任慈帮主呢。” 陆小凤点了点头,然后突然反应过来,“等等,你刚刚说的正道门派中藏着的几个毒瘤是怎么回事?” 明月夜淡定地一挥手,“这个不重要。” 不,这个很重要啊!陆小凤张了张嘴,又默默地闭上了嘴巴。明月夜不想说的事情他是真问不出什么来的,他决定还是留点心自己去查吧。 于是思绪又转到任慈帮主的死上,青衣男人的目光沉了沉,排除了丐帮指正的云梦仙子,那么剩下的嫌疑人就很少了。他的话音有些不可置信但内心却莫名笃定地问道,“南宫灵?” “猜到了?” “如果我不知道他是石观音的儿子,我肯定死也猜不到。” 他的手摸到桌上的青瓷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冰冰凉凉的液体入口才发现是凉茶,他也不介意地一饮而尽。在确认了这个答案之后,陆小凤的情绪变得很低落,从以往的交往中他知道任慈是真的把南宫灵当做亲生儿子疼爱的,也一直引以为傲。上一次见面时任慈说要介绍他们认识,还大笑着说他儿子和他一定很合得来,没想到…… “任帮主虽然身子骨还硬朗,但是这几年已经有了退意。他还曾经对我说过因为愧疚于终日忙于丐帮事物怠慢了夫人,想好好栽培南宫灵几年之后就退下来,将帮主之位交到他手上,自己好好地陪陪秋夫人游览大江南北。不过是几年的时间而已,他就这么迫不及待?” “他是能等,可是有的人不能等了。” 陆小凤握着茶杯的手一顿,缓缓地抬头看她,“石观音。” “她已经入了中原。”明月夜面色冷然,“有些事情可以提前准备了。” 夕阳西下,晚风吹入竹林,簌簌然抚落一地竹叶。 竹林深处一座古朴的庵堂安静耸立,有些破旧的木板门半掩着。一位紫衫白袜,头上插着一根紫玉簪的道姑正在院子内弯身收起中午拿出来晒着的书卷,她的脸色虽然很苍白,但一双眼睛却盈盈如秋水。暖色的夕阳下,俯下身一本一本地收捡着书卷的紫衣道姑容色清丽至极,有一种如晚霞般凄艳的绝美。 一阵晚风吹来,将几页散落的书页卷起吹到了门边。紫衣道姑走到门前弯下腰捡起书页,再抬头时,她发现门口已经站了一个人。 那个人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看到她抬头时还朝她微微一笑。在看到她的脸时,道姑微微一怔,连手中的书页掉到了地上都无暇顾及。 那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女人,雾里春山一般秀美的眉黛,盈盈秋水一般含情的眼眸,秀挺的鼻,嫣红的唇,玲珑有致的身段包裹在一袭紫色的薄沙里。她的气质分明如此诱惑,神情却充满圣洁和慈悲,这种矛盾的冲突反而让她更加惑人心弦。 紫衣白袜的道姑自身也是一位万里挑一的绝色美人,但站在她面前,她的美丽变得平庸,她的清艳也成了寡淡,萤火不可与皓月争辉。 “你就是□□霞?”那位神秘莫测的美人温柔地朝她笑了,“听说,你有一个被隐元会评为了江湖四大美人的大姐?” □□霞身体一僵,她看着面前绝色美人含笑的面庞,脑海中突然浮起一个几十年前叱咤江湖的名字,脸色猛的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