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柳轻推了一把萧景,示意他看一看桌上的东西。
萧景满怀期待地走到桌前,桌上放了一个半掌来高的葫芦罐,罐身上刻着多子多福的吉祥如意话,用料讲究,工艺上等,品相上乘,不过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蝈蝈罐。
萧景心中当然不认为在两人分别几月后的第一次见面时,颜柳特意让他去看的东西会是普普通通的蝈蝈罐。
萧景先抬头望了眼倚在塌上的颜柳,见她没有阻止的意思,这才抬手打开了葫芦罐的盖子。
出乎他的预料,这罐中竟然有只蝈蝈,这葫芦罐竟然真的是蝈蝈罐,萧景一时之间有些摸不清颜柳的意思,以前没听说柳柳喜欢玩蝈蝈啊。
可是柳柳让他看这个做什么啊?
萧景试探地问道:“你最近喜欢蝈蝈?”
颜柳心中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听见这话,当即翻了一个白眼,也不纠结怎么开口了,直接道:“这是送给你的。”
“是父亲派人送到京城的,特意关照了让我亲手给你。”
颜柳着重强调道。
萧景越发迷茫,颜家族长、颜柳的生身之父送给我蝈蝈?
他不是应该恨不得送我上黄泉路吗?难道他同意我和柳柳在一起了……
颜柳道:“说来也巧,这蝈蝈罐到京城没两天,你也就到京城了。”
“父亲是同意我们在一起了?”
“啊?”颜柳被这话弄的啼笑皆非,她不知道是要先说萧景异想天开,还是要先调侃萧景这改口的速度。
“你在想什么,当然不可能。”颜柳白了他一眼,道:“有个说法是怀孕会令人变蠢,我还没受影响,怎么你却先变蠢了?”
“你看看罐子上的花纹。”
萧景盖上蝈蝈罐的盖子,将蝈蝈罐拿起来对着灯火仔细端详,不大的蝈蝈罐他反反复复看了三四次,也没发现有什么暗纹。
若说花纹,那也就只有一眼就能看见的不满罐身的祝人多子多福的吉祥话。
多子多福?蝈蝈?螽斯?
螽斯,俗称蝈蝈,《诗经》中有螽斯篇,“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篇是祝人子孙满堂,家族兴旺,这是极好的祝福,没有任何恶意。
萧景陷入更深的迷茫中,颜家族长祝愿萧家家族兴旺?
“螽斯?”
颜柳点头,确定萧景猜测的没错。
萧景摩挲着手指,颜父送的,等等,柳柳刚刚说的是颜父要求她亲手送给我,所以是柳柳祝福我子孙满堂……
子孙满堂?!!
纵算是萧景梦中都不敢想让颜柳的腹中子姓萧,别说颜柳就一个亲生子,就算她有三个、十个亲生子,那也不可能有一个孩子姓萧,颜家又不是养不起!
所以颜柳祝福萧景子孙满堂,就是在说她不介意萧景有旁人,不介意萧景和旁人有亲生子,她要亲手撕毁四年前两人定下的约定——除了对方绝无二色!
她要和我断绝关系!
萧景猛地抬头,不敢置信道:“这是你的意思?让我另娶旁人?”
他的长发未束,有几率落在胸前,发丝凌乱,下唇有着清晰的齿痕,侧脸上有星星点点的红痕,掌心还残留着颜柳的温度,身上满是亲昵过后的痕迹,可在他身上造出痕迹的人——却要和他断绝关系……
颜柳恍惚了下,不合时宜地想到如今这场景,倒像是自己玩弄了少不更事的良家子,千方百计得到了人家真心,又轻描淡写将他抛掷脑后的负心人。
她扶额赶紧打住这个想法,开口解释道:“父亲已经知晓我们四年前的约定,他不是很开心。”
这自然是粉饰过后的,何止是不开心,简直是勃然大怒,当然碍于颜柳目前的身体,也只能千里修书给颜朴,将他这个做堂兄的骂个狗血淋头。
“我也不知父亲怎么想的,有那么多方法,千里迢迢却只送来个蝈蝈罐。”
萧景提着的心稍松,这不是颜柳的想法就好,但他不敢有丝毫放松,因为颜柳愿意听从颜父的安排,将蝈蝈罐送到萧景手中,那就是她心中也有些想法。
果然——
“我还不想和你分开,但你年岁确实不小了,膝下无子也不好。”颜柳阻止萧景开口,道:“我知道你想说你不在意子嗣,可是二十岁的你能不在意,三十岁?四十岁呢?”
“四年前我认为我不会一直喜欢你,因为得不到所以就会一直有执念,我当时想着我得到了你,最多不过三年,还能不生厌倦吗?
阿景,你知道的,我的喜欢一直不长久。”
萧郎、景郎……这些都是颜柳开玩笑时的称呼,两人私下相处时,颜柳会唤他阿景,而每当她这么称呼萧景时,证明她是极认真的。
颜柳可以对着萧郎甜言蜜语信手捏来,但颜柳不会对阿景说出风月场上毫不走心的玩笑话,对着阿景的是柳柳,是不擅长刨析内心、诉尽衷肠的柳柳。
“阿景,在四年后的今天,我见你还有欢喜,我还是会控制不住地想和你亲近,这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我竟然能对一个人有长达四年的喜欢。”
灯火噼啪作响,屋内安静得让人心慌,方才暧昧涌动的气息瞬间消散得干净。
颜柳避开了萧景的视线,望着窗外的芭蕉,沉默了好一会,才缓缓开口:“这几个月我想了很多,或许三年后、五年后、甚至是更远的以后,我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想和你在一起,所以我应该考虑一下我们的未来。”
“我记得四年前在月亮湖畔的别院、在你我合谋弑君前你我的约定,我不会另找他人,假若有一天厌倦了你,我想清晨起来身边换上另一张年轻俊秀的面孔时,我会和你说的,那时就是你我分开的时候吧。”
萧景抿着唇将蝈蝈罐放回了书桌上,以免等会失手打碎了蝈蝈罐,因为他知晓这不是结尾,颜柳的神情、语调无不在说她说的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颜柳唇边泛起淡淡的笑,笑中有着无奈、有着释然,也掺杂着一丝认命,她道:“父亲送来蝈蝈罐,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是在警告我你终究会有其他子嗣,无论是多久以后,人的想法都会变得。
十五年前,谁对我说我以后会喜欢你萧景,我会认为他发疯了,我怎么会喜欢隔壁那个处处和我不对付的人。
而在十五年后,我竟然喜欢你到了愿意空置后院的地步。
那再过十五年呢?或许那时你想起如今对我的约定,也是会一笑了之,认为年少思虑不成熟,等你年岁增长,或许也会想着要有子嗣承欢膝下就好了,所以……”
萧景忍不住地打断颜柳道:“柳柳,你就算不信我的承诺,也应该知晓我是大齐的宰相,是萧家的掌权人,我的年纪是我的优势,不是我思虑不周的证明!我完全能知晓我的承诺代表着什么。假如年岁增长就可以比年少者懂得更多道理、过得更好的话,那么仁宗就不会被你我毒杀,那么朝上年过半百的官员就不该对着你我战战兢兢,小心讨好。”
“我足够理智也足够清楚地知晓我要什么,柳柳,我可以直白地告诉你,在五年前你上京途中失踪,我不知道颜家安排了你去做什么。”
萧景语气沉重,每个字都含着强烈的情感:“但在当时的我看来,那就是你死了,而且是死不见尸,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找不到了!”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你对我而言不只是知己、盟友,我对你也不止是有浅淡的喜欢,浅淡到可以被时光轻易消磨的喜欢,我是真的心悦你。”
萧景惨笑了声:“多么可笑啊。当我意识到我喜欢上你时,却是在你死之后。”
“四年多前,我在山间荒庙中遇到你时,我的心情远比你能想到的激动,我已经尽力克制了,却还是无法遮掩,所以让你一眼就能看清我的心思,继而在你入京后被你几番疏远。”
“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三年五载,我想要的是和你白头偕老!是和你生同衾,死同穴!”
“我想要的是你,我并不觉得几个孩子会比得上你,柳柳,无论今后如何,我都会在青史上留有名姓,我并不需要有血缘子嗣记得我。我不在意香火,退一万步,萧家总会有人在我死后给我上香的。萧家主支旁支子嗣众多,就算我现在开口过继,想要过继到我名下的人也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所以我不缺香火祭祀,也不在乎所谓的亲生子,我拿我并不多在意的东西去增加我和你在一起的可能,这对我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柳柳,我从来不做亏本买卖的。”
若是萧景说付出,说心甘情愿,那颜柳会当场让他滚出去,这些所谓的因为喜欢就心甘情愿付出,也只不过是给对方施加道德上的束缚,并且是用来要挟对方付出更多的手段,这不是心甘情愿,更不是付出,只不过是一场强制要求对方画押的契约。
颜柳和萧景对这些再熟悉不过了,朝堂上再多的算计也离不开威逼利诱四个字啊。
她们之间有的是真心,所以才能一直在一起。
某种程度上她们之间的感情很坚固,只要她们一直相爱,那么长辈的不支持、家族利益、个人野心都会找到解决的办法。
但她们之间的感情也十分脆弱,远比这世上的任何感情都脆弱,因为它完全是由萧景和颜柳两人之间的感情所维系。
因为颜柳喜欢萧景,她和萧景在一起感到舒适,因为萧景的容貌冠绝天下,颜柳遇到的再多解语花都不能让颜柳产生丝毫的惊艳,因为颜柳和萧景在一起感到愉快,所以她会一直保持着对萧景的喜欢。
所以她们现在在一起。
但以后呢?爱意减淡的时候,不是立刻分割得干干净净,是在一件件小事中彼此磋磨,是在相处的时候喜悦减淡,不能保持着如之前那般的欢喜。
届时她们要怎么办?
颜家可以用二十年按着颜柳的喜好精心调教人,二十年后,两人都不再青春年少,但是这世上从来不缺美人,萧景不能保证二十年后这世上不会出现比他更好看的人,颜柳也无法保证她不会动心。
两人出身优渥,年少就手握重权,权势滔天,她们口中再怎么说着礼法为重,其实还是带着心高气傲,不知天高地厚的,所以颜柳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谋算着谋朝篡位。
那么当颜柳和萧景相处,不再能感到放松,不再期待和他在一起时,那么不管两人有过多么美好的曾经,不管两人在一起是十年还是二十年,颜柳都会毫无心理负担地触碰旁人。
颜柳和萧景的相处是两人之间小心翼翼的维护,是两人默契地避开朝堂事,是两人察觉到对方的细微不开心时,就会想尽办法取悦对方。
萧景愿意在寒冬天于野外猎取狐皮,是因为他彼时做这件事就能感受喜悦,他期待心上人披上它的场景。
萧景愿意风餐露宿、快马加鞭回到京城,是因为他只要想到能见到心上人,心中就涌现出无尽的能量,于他而言,这场千里奔波是甜蜜的,而不是劳累的。
这都只是因为萧景喜欢颜柳,因为他做这些事心中是生起愉悦和期待而不是不耐烦。
当有一天双方爱意减淡,那么他们之间也就不可能在一起了。
世俗的礼法、旁人的眼光、长辈的压力都不能阻止他们另娶旁人。
他们在前朝有多克制、理智,那么在他们的私人感情上,就有多么的任性自我,他们也永远不会认为这是不对的。
现在因为喜欢可以在一起,来日爱意减淡,也会分得干净彻底。
而颜柳比萧景更加自我,也更加忠于自我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