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袁挺所料,各部官吏哪里受过这样的待遇,在震惊之余,纷纷破口大骂,出言恐吓,大喊大叫着威胁要弹劾袁挺,将他下狱抄家。
袁挺只得频频向众人告罪,但他谦卑的态度,反而助长了众人的嚣张气焰,辱骂声、叫喊声更是变本加厉、此起彼伏。
就在这时,禁军骑军已抵达白虎门前,被看管起来的这数十人已经看到了在骑军众星捧月之下,一辆马车缓缓向白虎门驶来。他们叫嚷地更加起劲了,有些人甚至高声哭喊着,说有冤屈要向太子告御状。他们纷纷向前与袁挺的手下拉扯推搡,甚至扭打起来,想要冲破城门守军的重重围堵,冲到马车之前。
而袁挺和手下们只能竭尽全力挡在他们前面,尽可能地让他们远离即将驶进白虎门的马车。但袁挺手下的这些守门小卒们,比他更加惧怕这些急红了眼的大人们,有人在此时有意放水,为博得这些大人物的一丝好感,故而看似牢固的防线,在拉扯推搡中早已是千疮百孔。
就在马车将要进入白虎门的一刻,几名本躲在与守门小卒推搡官员身后,身着便服的男子突然发难。他们如游鱼一般在人群中穿梭而出,以极快的速度冲向马车。一柄柄闪着寒光的匕首从他们的衣袖中露出,如同一匹匹恶狼对着猎物亮出了他们的獠牙。
常何在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这名满脸病容的中年人,突然久违地迸发出一股莫名的勇气,他高声大喝,“有刺客,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听见常何在的叫喊声,上一秒还在与守门小卒们叫嚣推搡的王舒等人,这一秒脸上的表情瞬间起了变化,当他们的目光落到那些冲向马车的刺客身上时,惊讶、恐惧等各种复杂的表情顿时交杂在他们脸上,有些人甚至被这一突变吓出了鼻涕和眼泪,显得尤为滑稽可笑。
刺客发难的速度极快,而大恒禁军的反应速度也是一流,在常何在出声预警之前,前排列队的四名骑兵已发现端倪,丢掉手中的旌旗,催马拔刀,迎着刺客的方向冲了上去。
仅一个照面,骑军的战刀和刺客的匕首就刺入了彼此的身体,四名骑军与刺客当场同归于尽。而其余几名刺客趁此空挡,来到马车近前。其中一人,将匕首刺入了年轻车夫的胸膛后,一把将他扯下了马车。而剩余数人则将身体化作利刃,直挺挺地撞进了马车轿厢之中。轰地一声巨响,轿厢被击碎,溅起巨大的尘埃,鲜血泼洒而出,残肢与断木齐飞。
在场众人被吓得魂飞魄散,万念俱灰,一个个呆立当场,如坠冰窖。万一车内的贵人被杀,身在白虎门内的众人及他们的三族,都要为他陪葬。但当烟尘散去,他们定睛观看时,却纷纷松了口气。
只见马车残破的轿厢之中,一个嘴里叼着草杆、身材高大的披甲男子浑身浴血,如一尊魔神立在其中。他一手拎着一把大恒军中常见的制式战刀,另一手掐住一名幸存刺客的脖颈,用力一握就捏断了刺客的脖子,然后一攥,那颗头颅自脖颈掉下,滚落在一边,无头的尸身向后倒去。
披甲男子嘿嘿一笑,擦去溅到脸上的血渍,说道:“水平太次,不过瘾。”而他的目光却落到了那名杀死车夫,没来得及对轿厢出手,此时已成独苗的刺客。
他朝着这名独苗刺客咧嘴一笑,而后向他勾勾手指,说道:“来,让本侯爷试试你的手段如何,可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那名刺客眼神闪烁,不敢直视披甲男子阴冷的目光。他在近处目睹了数名同伙是如何被这个地狱凶神一刀全数斩杀的骇人场面,早已丧失信心,当下只盘算着如何能逃离此处炼狱。
披甲男子见他不敢上前,嗤笑一声,说了句你不来那我便去,之后向前踏出一步,手中战刀迅猛劈下。那名独苗刺客,猛地从袖中掷出一柄匕首,正撞上劈落的战刀刀锋,“嘭”地一声,霎时间烟雾再次弥漫,那名刺客身形隐入烟尘之中,借势向后急速掠去,同时掷出数枚弹丸,弹丸在空中炸裂,强光迸现,阵阵气浪自炸裂的弹丸中涌出,众人吸入弹丸中涌出的气体顿感头晕目眩,站立不稳。他抓住这难得的一线机会,尽全力奔逃。
但他没逃出几步,就听到身后尖锐的破空声传来。披甲男子挥动手中战刀将烟幕一劈为二,看准了刺客逃跑的方向,将战刀投出,战刀飞速旋转着激射向那名刺客,刀柄不偏不倚地砸在刺客的后脑上,独苗刺客当场倒地口吐白沫,昏死了过去,随即被围上来的禁军包围擒拿。
披甲男子慢悠悠地走上前来,在那名不省人事的刺客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嘴里骂骂咧咧:“水平太次!学了一点山上的皮毛障眼法,也敢学别人做刺客。也不知道是哪个山头的,让老子知道你祖师堂在哪儿,看我不踹了你家祖师的牌位,再好好跟祖师堂里的活着的几位聊聊,问问他们是怎么教出来你这样的徒子徒孙。”
就在披甲男子骂骂咧咧个不停的时候,禁军副统领尉迟龙城策马赶到,他手下的禁军已迅速控制住了现场,他看看满地的断肢残骸,不禁皱眉骂道:“元猛,你家传的毛病什么时候改改,就喜欢撕活人是吧,搞得每次善后都要老子花费不少功夫。”
元猛见尉迟龙城吹胡子瞪眼发着脾气,马上屁颠屁颠地跑到他马前,憋出一个谄媚的笑容,说道:“尉迟伯伯您这是哪里话,要说杀人不眨眼,十个小侄也比不上您嘛。这次还请您多费心,事后瞅个机会,小侄请您喝酒。”
尉迟龙城冷哼一声,不再搭理这个自己内心非常欣赏的世交后辈。他的目光扫过那数十名前一刻还与守门士卒拉扯推搡,现在却噤若寒蝉的各部官吏后,没好气地说道:“来人,把这帮刺客同党,统统给老子全砍了。”
禁军闻令一拥而上,寒光闪闪的刀剑对准了这群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可怜虫,他们心里懊悔不已,悔不该在明知那封书信来历不明的情况下,还侥幸来到白虎门前迎驾,本以为能博得太子好感,没想到却惹来了杀身之祸。一时间哭闹声、喊冤声、求饶声此起彼伏。
尉迟龙城本意是吓唬吓唬这帮不知死活的东西,再收监起来等陛下发落。可他们这么一闹,反而让这位宿将心中烦躁不已,就在他真要动怒收拾这帮混蛋之际。一个身影出现在他马前,拉住缰绳,急切地说道:“尉迟公,不可滥杀啊。”
尉迟龙城低头看到一位须发半白的中年儒生。他自然认得常何在,还一直对他在平叛鄞琼州的卓越表现颇有敬意,便语气温和地沉声问道:“常侍郎,此话怎讲?”
常何在放开缰绳,恭敬说道:“下官请尉迟公暂缓行刑,这些人中可能有刺客同党,但也有无辜之人,如此滥杀,岂不让这些人怨恨陛下与太子,也会对将军不利。望尉迟公三思,可先将这些人收监起来,我们一道进宫向陛下禀明全程,再由陛下发落,可好?”
尉迟龙城见常何在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便顺势而为。命令手下禁军押送这些疑犯至神都尹下狱收监。而他则带着常何在、元猛前往皇宫禀报这里的情况。
在王域内的一座高台之上,秦慕璟与苏起正凭栏而立。此处是王域内少有的,可将整个神都城尽收眼底的观景台之一。两人在此目睹了白虎门前发生的一切。直看到尉迟龙城、常何在,元猛三人向皇宫而去,秦慕璟才收回视线,对苏起说道:“虽然早已预料到结果,但还是有两点出乎意料。”
苏起则面无表情地远眺着禁军将那些疑犯押送往神都尹大狱,他运起神通将那些疑犯内外审视一番,看看还有没有可能的漏网修士隐藏其中,在确定没有漏网之鱼后,他开口问道:“怎讲?”
秦慕璟说道:“其一,没想到父皇十数年来严肃吏治,这神都里还是有这么多趋炎附势之徒。看来太平日子过久了,人心思变,怠惰,骄奢之风日盛。我们六年内游历大恒各州,见到了不少贪官、懒官、庸官,长此以往,大恒子民不满之心也将日盛。整顿官场之事,不能再拖了。有些人是时候离开神都了。”
苏起点点头,说道:“确实如此。地方上有人敢于为非作歹,无非是朝中有靠山,才敢有恃无恐。而神都也有这样的人,其背后之人势力必然更加庞大。如你所言,有些人是该挪挪地方,离开神都了。那其二呢?”
秦慕璟却笑了起来,说道:“其二嘛,就是父皇给小羽安排的这位猛将兄,确实有些猛啊,云阳侯府的少侯爷,元家少主。与你相比,境界如何?”
苏起摇摇头,说道:“不是一个路数,不能简单比较。云阳侯家传武学根基深厚,据说元猛本人在开阳宗学的也是刚猛至阳的功法,还曾在边军中历练数年,假以时日,当能成为栋梁之材。至于我嘛,他这辈子也别想追赶了,起点不同,道路不同,追也追不上,即便追得上,也是毫无意义。如果他侥幸有境界超越我的一天,想必那时我已经不在了吧。”
秦慕璟听到这话,神色黯淡了下去,一时竟无言以对。苏起看着好友落寞的神情,拍拍他的肩头,说道:“难过什么?你我不早就说好了,哪天我身死道消,你也无需伤神,挺起胸膛往前走,好好活着做一个好皇帝就是对我最好的怀念。”
秦慕璟沉默不语,两人一前一后离开观景台,在一片密林中拾阶而上,不一会眼前就出现一座嵌在山壁中的巍峨高楼,自上而下,共计十一层。层层雕梁画栋,在梁柱各处雕刻有花鸟鱼虫,珍禽异兽,传说故事等精美的图案,在高楼两侧还分别立有两尊与高楼齐平,披甲持剑,目视前方,造型栩栩如生的神将石像。
这座高楼就是秦慕璟口中的大明台,是大恒为掌管江湖及各处仙门谍报,在中书省下特设的一处隐秘机构,大明台设台辅一名,主管一切事务,直接对皇帝负责,台辅之下设六司,分管内外各路谍报。
“走吧,廉公已到,不可让长辈久等。只可惜没有截住那位高人,不然说不定还能多得到一些幕后的消息。”说着,秦慕璟抬脚走进高楼那扇高大的朱漆大门,苏起紧随其后。
自章元十三年秦慕璟第二次离京继续在各州游学开始,针对他的刺杀就络绎不绝,三年内他躲过了明里暗里数十次的刺杀,大部分刺杀伪装成江湖事,让人不易察觉,若非秦慕璟和苏起两人习惯于事事复盘,否则根本无法及时察觉其中的蛛丝马迹,有些则故意引他入局山上仙门宗派间的恩怨仇杀。
总之,多亏了身边苏起和一些山上朋友们的照拂,才使得秦慕璟后三年的游历之旅总体上有惊无险。但心思缜密的秦慕璟还是将自己三年里所遭遇到的大大小小的刺杀,写信一一上报给大明台。
数日前的一个黄昏,大明台台辅亲自将三年里关于针对太子秦慕璟的刺杀而收集的各路情报,总结成一份长达十数页的奏疏呈报在皇帝面前。皇帝在看罢后面沉似水,良久沉默不语。
当大明台台辅走出皇帝的书房时,已是深夜,他已接到皇帝的口谕,早已布下的大网到了收官阶段。
皇帝秦徵目送大明台台辅离去后,拿起书案上的奏疏,踱步到一处能看到室外夜景的窗前,有小宫女手脚麻利地在他脚边放置下炭火小炉与精致小桌。炉火旺盛,木炭在其中烧的噼啪作响。炉上煮着茶,阵阵茶香由壶中飘出,芬芳沁鼻。皇帝则在炉边的一张躺椅上坐下闭目养神。阴影里走出一位略显驼背的年老宦官,他轻手轻脚走到皇帝身边,提起火炉上的茶壶,小心为皇帝斟茶。
皇帝没有睁眼,而是轻轻摇动躺椅,让身体随着节奏前后晃动起来,他嘴里哼着小曲,用那本奏疏打着拍子。年老宦官在为皇帝斟好茶后,安静站在一旁,静候主子的吩咐。
皇帝在哼完一支小曲后,心情似乎好了起来,他开口说道:“根据大明台台辅所言,这三年来每一次针对璟儿的刺杀背后,都有一个名叫“猎鹿人”的神秘组织。猎鹿人?廉公,你瞧瞧,这些乱臣贼子胆子是有多大,大恒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谁是鹿?谁又有资格逐之?这个古老的谚语,又要在我朝重演么?许多年不动兵戈,不兴杀伐,真是放肆到都敢来触我的逆鳞了啊!”这位大恒皇帝虽然说话语气平缓,但手中的奏疏却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用力地拍打在一旁的小桌之上,终于将小桌连同其上的茶壶茶杯一起拍了个粉碎。
被称为廉公的老宦官,拱手站立,眼睛始终盯着自己的脚尖,任由皇帝发怒而无动于衷。待皇帝怒气渐消后,他才开口说道:“陛下,可对老奴有何吩咐?”
皇帝秦徵发泄完情绪,又叹了口气,蹲下身子,亲自收拾起了地上的瓷器残片,他头也不抬说道:“根据大明台的情报,这群杀手似已在神都的落脚点在风塘邑五凤坊内。朕的要求,你很清楚。剩下的事情,你见机行事吧。”
廉公退后两步,向皇帝深施一礼,说了句老奴领旨后,便身形一闪消失的无影无踪。
皇帝仍在努力收拾着那些残片,希望将那只心爱的茶杯复原,但无论如何努力,终是发现缺了一角,不知掉到了哪里,复原也无从谈起了。他长叹一声,又坐回到躺椅上,任由那个好不容易拼凑起的茶杯再次散落一地。
他朝窗外望去,远远地看到一座秀丽高阁,想起了很久没有去见见阁里居住的那个女人。他思绪复杂地看着,不知对谁喃喃说道:“到底是谁在教唆你做这些事情,是谁让你有了妄图取而代之的野心。”
一阵凉风袭来,将炭火小炉中的火焰吹得摇曳生姿,火焰明暗不定,映照在皇帝的脸庞上,让这张脸也变得越发阴晴不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