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度的上书太过震撼,以至于不少人将其当做谈资,而比起来韩盈复仇杀人,梁度被佐官下毒暗害更能引发长安这些朝臣们的共情,毕竟,别说韩盈远在千里之外,就是在长安,她也没能力伤害到他们。
可佐官郡丞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这种将泡发腐烂动物尸体的毒水加入饮食之中,虽不会立即令人死亡,却能使人致病,若是人真的撑不住死了,连中毒的证据都找不到,甚至就算没死,患病也会影响继续任职,这么隐晦的手段,很有可能真出现在他们身边。
因为食物种类不多,口味较差,权贵吃饭往往会加入大量的调料来丰富味觉,遮掩住毒水的味道和口感很容易,发觉这点的权贵们嘀咕过后,还是没忍住去查了自家的厨房,差点没被其脏乱的环境给气死,不用别人投毒,自家厨子就够害死自己了!
没办法,如今厨房不仅负责做菜,还兼具宰杀清洗之类的任务,而现在没有足够洁净的材料,即便是用砖石铺地,也会在缝隙中残留各种血渍,更糟糕的,是大部分仆从压根没有保持洁净的意识,打扫的极为马虎,积年累月下来,那环境,进去都没地落脚。
在梁度的亲身示范下,长安刮起了新建厨房的风,甚至这风还刮到了宫里,不过这和刘彻就没什么关系了,宫中庖厨、仆人变动有王太后操持,怎么改建也有专门的内监,比起来这点小事,卫青送过来的奏书更值得他抽出来时间看一看。
将信件看完,刘彻多了几分笑意:
“诡术虽为小道,为政者却不可不会,能行此招,算是有所成长,可惜还是太过稚嫩,对己无利,平白担了不少风险,最后还能让梁度出来稳定局势,这可真是……罢了,终归是为了百姓,她这样也好,是个仁臣。”
虽是抱怨韩盈能力不足,但刘彻的喜悦并没有减少,甚至还多了几分。
韩盈生性仁和,基本上不会行过于阴损的旁门左道,就像这次,有卫青这个天子近臣在,那齐溯又没有直接证据证实郡丞害了郡守,她没有任何理由出兵杀人,尤其是出兵,这件事真要论起来,是非常严重的错处。
而当时的局势,对她其实是非常有利的,只要再拖一阵,拖到郡守死亡,齐枢自杀,郡丞和那些豪强侵占的民田更多、民怨更重的时候,再说动卫青收整流民联合出手,不仅是师出有名,更能收获民心,同时也可以顺势获得山阳郡郡守的职权,名利双收,才是一个合格的政者所为。
可她呢,直接用加了料的酒肉让卫青等人大醉到了第一日,不告出兵,风险全担自己身上了不说,最后也就落那一点好,若不是韩盈还知道打个为师报仇的名义,梁度也识趣让出来半年的职位由韩盈代职,那刘彻都有些想要晃荡晃荡韩盈的脑袋,看看里面进水了没有!
不过,这样的生气,还是站在韩盈个人利益角度去想的结果,若是站在刘彻这个君上的角度来说,韩盈不合格反而不是什么坏事。
刘彻有心将韩盈作为心腹臣子培养,最好能长久的任用,如此一来,韩盈对自己这个皇帝是否足够忠诚则极为重要,在这方面,他判断多出于三点,也就是能力的大小,自身的性格,以及当时的局势。
最后一点没法谈,前两点,韩盈当真是处于恰到好处的状态,差点,入不得他的眼,再高点,那就和董仲舒一样,要被小心的束之高阁。
做出这样的决策,是因为刘彻清楚,在大多数情况下,能力和忠诚往往不可得兼,那些能力越强、越没有短板的人,其尽忠的可能性便越小。
这倒不是他们没有忠诚,而是他们各方面能力太强,就算是做为属下,也不过是借助主君的一部分资源,而后靠自己就能经营起来极其强大的势力并拥有极大的权力,这时候,只要做事轻微不对,就会转化成‘不忠’。
就像当年的淮阴侯之于高祖,他带兵极强,有自立的实力,所以三番五次的在高祖和项羽之间摇摆,看着极为不忠,但他当真狼子野心么?不见得,淮阴侯有数次可以三分天下的机会,都被他放弃了。
可惜,淮阴侯强大的能力,让他能够轻易的决定未来走向,再轻微的念头转化为实际行动,便会瞬间演化成巨大的政治风暴,当年当真是坑的高祖差点丧命,他的情况还算是好的,毕竟他最后还是选择放弃三分天下,而世间大多数是利益熏心之辈,做不到在能力带来的权力面前保持住本心,或者说,能力就是会带来更大的野心。
就像,韩盈自己也不是因为有着极强的治政经商能力,才想要改变女子不能为官的千年制度么?
靠自己能力握住极大权力的属下,驾驭起来很危险。
不过,性格一定程度上还是会影响这种人的选择,就像当初淮阴侯身边有无数人鼓动他三分天下,但他最后还是放弃,转而支持高祖,很大程度上便是他认知中还是当自己是‘士’,而非‘侯’。
而韩盈比淮阴侯更好一些,她的能力没有那么高,可惜能力是个变数,它可以通过经历各种事去提升,而现在对韩盈正是个机会,不过,她性格让很难完全去补全自己的能力,也做不到将自己的能力最大化变现成权力,这对刘彻来说,可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她爱民的本性,要继续保持,甚至可以多加纵容……
“去传丞相。”
思量过后的刘彻,决心要为韩盈治理水患上提供更多的帮助。
而刘彻准备再加大力度调动各路资源的时候,韩盈正在安葬师父。
她的心情很不好。
西汉讲究视死如视生,厚葬之风兴盛,这种根深蒂固的风气,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韩盈当初推行的草纸制品,多是家贫的农人接受,有钱权的人家,还是以大量的财物陪葬以彰显实力,就算是有极大盗掘风险,那也是后人没实力看守,丢的是后人脸面,但绝对不可以不厚葬。
韩盈如今不是没有厚葬的能力和看守的实力,但她更清楚后者并不受她控制,封建王朝下,大起大落往往只是皇帝的一念之间,她根本不敢保证,待她失势或者意外死亡后,师父大量陪葬金银的坟墓还能保证完好。
被挖开的坟墓,尸骨很难不受到侮辱。
即便师父在坟墓中最后还逃脱不了腐烂成灰,只剩下骨头的未来,但韩盈还是无法接受有贼子进入其中偷窃辱尸,为了避免这点,那更好的办法,还是薄葬。
可这和如今的观念极为不符,梁奉、周鱼都过来劝她,齐枢知道后更是生气来说她为徒无德,待知道她的想法后,又放缓态度劝她不要如此行事,她总不能让师父走的这般寒酸,还说如果是出于这样的担心,那他可以让他的儿孙也负责尚傅坟墓的祭典,总之,就是不能薄葬。
就连养病的郡守梁度听到此事之后,也专门给韩盈多划了两倍的赙钱,用作安葬尚傅,并提点她葬礼不是给死人办的,而是给活人看的,她不能一意孤行。
这些劝告作用其实并不大,直至卫青用袁盎的例子来劝她,这才让韩盈改变了主意。
袁盎是文帝时期的名臣,他薄葬薄到了极致,只有一把铜镜伴身,结果还是被广川王刘去给挖掘,厚葬,完全薄葬,依靠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绝的后人,都不能完全保证尸身能在地下长眠,而活人又需要足够宏大的葬礼来完成一场精神与身份的双重认同,同时进行社交活动,为了兼顾这几点,韩盈想了个折中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