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正在替英扬倒茶,听到“九宫会”三字,手竟也一晃。“你是说……九宫会?哪个九宫会?”
英扬道:“天下难道还有第二个九宫会?”
裴明淮沉默半日,方道:“岂有不知之理?九宫会乃是如今第一神秘的帮派,势力极大,传说天下坞壁大都为其所用,奉其为龙头。遁甲为首,其下便是日奇、月奇、星奇这三位,再下便是戊、己、庚、辛、壬、癸六仪。江湖传闻,这九宫会不但为首的‘遁甲’身份成谜,就连他身边的日奇月奇星奇也从未有人见过其面。不过……传说日奇主文,月奇主武,而星奇是个女子。”
英扬叹道:“看来你知道的也并不比我多多少。”
裴明淮笑道:“九宫会素来手段高明,行事不留痕迹,我又能知道多少?只不知你提到九宫会,却是为何?”
英扬道:“你可知我当日为何要解散我那鹰扬坞?”
裴明淮道:“难道与这九宫会有关?”
英扬又是深深一叹,道:“正是。”
裴明淮道:“这倒未曾听你说过。”
英扬缓缓道:“他们要我加入九宫会。”
裴明淮笑道:“这并不奇怪,凡不肯为朝廷所用的坞壁皆为九宫会收罗,一直都有这样的传闻。只是不知这九宫会有何本事,能令这般多的坞主为其卖命?”
英扬苦笑一声,道:“各坞也是靠天吃饭,前些年朝廷忙于征伐,对他们几乎放任不管,但真想灭哪个坞壁,也没有灭不了的。不过,若是众坞扭成一股,几乎能扛下大魏半壁江山。那九宫会的财路可谓是源源不断,你缺什么,便能供什么。思量起来,也没什么不好的。若是不肯,九宫会杀人的本事,谁人不知道?说白了,加入他们也并无大碍,各取所需罢了。九宫会做事,尚属公道。”
裴明淮道:“但你不肯。”
英扬道:“自然不肯。一入九宫门,凡事便再难由得自己。我本来胸无大志,比不得旁人。”
裴明淮道:“那……”
英扬道:“唉!我想来想去,只有解散鹰扬坞一途,将家财散给众人,令他们自去我交好的坞主处谋生。这样,九宫会也无话可说吧?”
裴明淮笑道:“此后九宫会没再来找过你?”
英扬道:“大概是我言微人轻,人家犯不着对我斩尽杀绝吧。”
裴明淮一笑不语,过了片刻方道:“然后呢?”
英扬道:“然后你也知道,我便搬到这里了。”
裴明淮道:“别人不知道你的底细,我却知道。你到这里作什么?你不说,我也不想问。”
“我们朋友一场,你不追问,我很是感激。”英扬笑道,“今夜我既然来找你,便不想对你隐瞒什么。不过,明淮,我对你说的话,你万万不可再对别人说。”
裴明淮道:“难道我是那等多嘴之人了?”
英扬道:“我自然知你不是那等人,但此事重大,我多嘱咐一句罢了。”
裴明淮道:“你赶紧说罢。”
英扬道:“你知道我的身世来历。”
“那还不是你喝醉了告诉我的。”裴明淮道,“你不姓英,你本来姓吕,是昔年鹰扬将军吕光的后人。你的名字,便取自吕光的封号‘鹰扬’。吕光建的凉国,倒也显赫一时,只是那乱世之中,也就匆匆几十年罢了。”
英扬道:“那你知不知道,昔年我祖上自西域回来的时候,带了极多的珍宝?”
裴明淮笑道:“自然听说过,说是两万多匹骆驼才运回来,自西域各国搜寻来的,也不知道有多少。”
英扬朝他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而这笔珍宝,除了一部分我祖上自己用来建国之外,大半其实都还留着。虽说比不上江湖上传说的王莽黄金,但也是颇为可观。”
裴明淮一怔,道:“难不成就在这黄钱县?”
英扬道:“正是!”
裴明淮道:“愿闻其详。”
英扬道:“我对你说过,万教教众素来散钱散米,十分慷慨,正是因为他们教中宝物何止千万!”
裴明淮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说……昔日那些被剥皮处死的教徒,他们的藏金,来源却是你祖上……?”
英扬点头道:“我那位祖上并未把所有的宝物都带回来,而是留了一大半在西域。可究竟是藏在何处,交与何人,我都是不知道的。我在解散了鹰扬坞之后,多少还是有些心灰意冷,毕竟那也是我多年心血。家财也散得差不多了,忽然知道此事,就……动了念头。”
裴明淮笑道:“我还不知道你是如此贪心之人呢。”
英扬道:“我只是个俗人罢了,你若看不起我,也由得你。”
裴明淮笑道:“你既肯对我说,自是把我当朋友看,财帛动人心,是人都不例外,我又怎会看不起你?我只是有些疑惑,依这卷宗上所言,也有好几十年了,那宝藏……若有的话,又怎会不早被人找去?”
英扬道:“既是宝藏,必定藏得十分隐秘,岂是那般轻易就会被人找去的?”
裴明淮道:“那你是有什么头绪了么?”
英扬叹道:“其实我甚是怀疑,当日那位刺史大人亲自前来,下令对那些教众严刑逼供,是否便是知道有这样一笔宝藏,于是起了贪念?只是那些教众太过刚硬,誓死不吐,就算是用了大刑,也仍然……”
裴明淮道:“那些教众十分虔诚,哪怕将之凌迟剥皮,怕也未必会吐实。”
英扬道:“我也是这般想。刺史将那庙翻了个底朝天,也未曾翻出什么来,最后刺史大怒,一把火把那寺庙给烧了。你如今看那升天坪,可还有寺庙的影子?”
裴明淮道:“你手里必定有些线索。”
英扬叹道:“我父亲过世甚早,不过倒是留了些东西下来。其中有一卷文书,我本来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后来才明白就是祖上的所谓西域珍宝。”
裴明淮道:“文书?”
英扬道:“文书我已毁去,不过里面一字一句我都记得非常清楚。文书里说,宝藏的玄机,便藏在十罗刹里面。”
裴明淮望了他,道:“那些人皮灯笼,莫不是你弄的把戏?”
英扬一怔,继而大怒道:“你这是在胡说什么?自然不是我!我怎会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我怎会做那良知丧尽之事?”
裴明淮打断他道:“是我失言了,你继续说。说起来,那些东西,也算是你的。”
英扬又道:“文书里提到这万教,说是交付于了他们。我好一阵查访,才知道这万教早已不复存在,只有一股教众来到了黄钱县。我便到黄钱县查访究竟,却正逢赛灯会,见到那人皮灯笼,实在是大吃了一惊!于是我在黄钱县买了宅子住下,想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
裴明淮道:“你是为了那笔珍宝,还是为了查出真相?”
“都有。”英扬道,“我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以前也过的是刀头舐血的日子。但见到那人皮灯笼,仍然是震动不已。……若为了宝藏,让那些无辜的孩子丧命,我又于心何忍?”
裴明淮目注了他半晌,英扬与他对视,毫不躲闪。裴明淮方笑道:“你如今对我和盘托出,就不怕我抢你的宝藏?”
英扬苦笑道:“你哪里是这等人!你说要来,时间着实不巧,我本想推却,但想了一想,你也许能帮我一把。”
裴明淮盯了他道:“你是想让我帮你抓那厉鬼,还是要我帮你找宝藏?”
英扬道:“究竟会发生什么,我心里全然没底。只是你在这里,总多个帮手。但我不曾想到,你来的头晚,便闯进了升天坪!我虽然头皮发麻,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找你。好在你安然无恙,若是你有了什么闪失,教我如何是好!”
裴明淮道:“难道真的那些进了升天坪的人,都会无端发疯暴死?”
英扬道:“确实如此。”
裴明淮道:“我方才看过卷宗,这数十年来,共有八人因进了升天坪而死。这八人不约而同,都是高热发疯而亡。据称他们在发疯之前,先是高热数日,医治也是无用,最后都是疯癫而亡。”
英扬道:“我来黄钱县时间不长,对此实在所知不多。杜如禹比我清楚,明日可去问问他。”
裴明淮笑道:“我如今还活得好好的,若我不疯不死,那所谓的‘发疯而亡’,便一定有文章。”
英扬叹道:“这么几十年啊,居然进去的人都……若不是有厉鬼作祟,我真不知道如何解释?”
裴明淮道:“现在只差最后两尊罗刹,这个答案不会久了。”
英扬道:“不错,我也是如此想。”
裴明淮道:“若是我所料不差,赛灯会那夜,最后两盏人皮灯笼定会现身。”
英扬道:“此时我更关心的不是宝藏,而是到时候会发生什么。我总有一种感觉……似乎会发生极恐怖极可怕的事一般。我这段时日,总是心慌意乱,烦躁不安,几次都想搬离此处……唉!”
裴明淮笑道:“如今有我在这里呢,你就不用再心乱了,咱们等着赛灯会便是。”他顿了一顿,又道,“提到赛灯会……如今这黄钱县里面住的百姓,还会做好灯笼去么?”
英扬道:“虽然知道必有人皮灯笼出现,但大家都还是遵着老规矩,带着做好的灯笼去赛灯会。”他又道,“对了,你不是说想带盏灯笼回去送人么?我已经打发人去告诉冯老头了,叫他用心替你做上两盏。”
裴明淮笑道:“只不要是人皮灯笼就行。”
这话一出口,屋子里面似乎都冷了几分。英扬勉强笑道:“冯老头?他就算有这个心,也弄不到……”
裴明淮接道:“也弄不到人皮?”
英扬忙道:“明淮,你可再别拿这事开玩笑了,说得我毛骨悚然的。”
裴明淮道:“我就不信,厉鬼还会做灯笼!那些人皮灯笼,定然是有人背后所为,而且一做便做了这些年。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想想,这么多年的功夫,也有十余年了吧?那幕后之人的耐心实是非同一般。他必然也是为了一件极大之事,哈哈,大概便是跟你的目的一般吧!”
英扬望了他,道:“若非鬼怪,你在黄泉渡听到的那个鬼声,作何解释?”
裴明淮窒了一窒,方道:“也许那人藏在暗处对我说话,我却没发现他藏身之处。”
英扬笑道:“你说这话的时候,分明连你自己也不相信。”
裴明淮想了半日,仍旧摇头道:“我还是不信。”
英扬道:“不信这世间真有鬼怪?”
裴明淮笑道:“至少我还从未见过。若是这次能见得一见,倒也是不虚此行了。”他顿了片刻,又道,“看来到了明晚赛灯会,还不知会有什么怪事发生呢。”
英扬道:“方才我曾对你提到九宫会,此事尚未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