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琴音越来越高,铮铮铮几响,突然消失。裴明淮自然知道,琴弦已断,一时间不知所以,怔在那里。
他忽见白色花瓣飞舞,一团团地飘了过来,伸手接住几瓣,不由得一凛。那花哪里是风吹落的,是被剑气削落的!
难不成那弹琴之人,这时却在舞剑了?裴明淮凝神听去,却全无兵刃之声。他好奇心更浓,又听洪响鼾声更响,知道他一时三刻也不会醒转,身形一动,已没入了夜色里。他早知姜家庄园诸多古怪,但他已走过数次八卦塔与散霰阁那段路,因为对八卦塔十分好奇,每次都在默默暗记。按理说,八卦塔在正中,而散霰阁就在旁边,他只需要正对着八卦塔的方向走便是,那一路上只有些山石花木,绝无房屋挡路。但不论是碧玉带路,还是姜优带路,都是走得曲曲弯弯,本来片刻便能走完的路,硬生生地多绕上了翻倍的路。
一抬头,八卦塔已在面前。裴明淮松了口气,他对五行之术实在只知皮毛,凭这点皮毛和记忆能走这么一小段,他都有点佩服自己了,只是心里也明白,再要多走几步,怕也不得了。靠近看时,那悬在东南西北四面的姜黄色灯笼,在夜风里摇摇荡荡,更增诡秘之意。裴明淮藏身在一块太湖石之后,定睛看去,只见一个男子从北面而来,步伐极快,进了塔内。裴明淮虽只见到他背影,看身材装束,知道这人乃是姜亮。
姜亮进去了约摸小半个时辰,仍然不见出来。塔里血光映着月光,银白鲜红,却是一点动静也无。裴明淮再也忍耐不住,一纵身,自一块大石后窜出,人已落到了塔内。
这还是他初次看到塔内景象。塔里除了一张极大的黑漆供桌外,空无一物。供桌上供着数十个牌位,裴明淮一眼望去,皆是姜姓。他心里略觉歉疚,暗道秦苦所言无虚,这里确是姜家供奉祖宗牌位的所在,自己擅自闯来,着实不敬。
他又一转念,这塔高七层,上面不知是些什么?正望着旁边楼梯犹豫,忽听到杏黄帐幔后略有响动,忙隐身到一根柱子之后的角落。
只见帐幔一动,走出来的,却是姜亮。牌位之后,本是塔壁,这姜亮就像是从墙里平空钻出来的一般。白烛下裴明淮见到他的脸,烛光摇曳中,姜亮脸上却像戴了个面具一样,平平板板,一无表情。他并未留意到角落里的裴明淮,大步地便走了出去。
裴明淮见他走远,忙至杏黄帐幔之后一看,地上果然有道暗门。姜亮匆忙之中,连暗门都敞了一道缝。裴明淮哪里抵挡得了好奇心,轻轻将那暗门移开,只见下面透出微光,一路尽是石阶,煞是幽深。
他轻轻拾级而下,越往前走,越是明亮。待到眼前猛然一亮之时,裴明淮却陡然呆在当地,作声不得。
原来这地下暗室里,密密麻麻放的,都是黑漆棺材。裴明淮这时只骂自己呆,秦苦早已说过姜家素来把死者尸体停放塔中,而非下葬,自然是放在地室了。他正欲往回走,忽然见到一具棺材未曾合拢,再一瞟间,只见棺材上的名牌写着“姜峰”二字,心中一凛,慢慢地走到了那具棺材边上。
棺材盖甚是厚重,裴明淮伸掌运力,将那棺材盖缓缓推开了半边。他知道这姜峰已身亡月余,又是酷暑之际,心里也早已有所准备,见到怎样一具尸身也只索罢了。但棺材盖一推开,裴明淮却怔在那里。里面哪里有尸体,却满是金银珍宝之属,耀得人眼睛发花。
裴明淮呆了片刻,转身去推旁边一具棺材盖,上面写着“谢晴”之名,乃是姜峰之妻。里面也全是珍珠宝贝。他一连看了数具棺材,都是一般无二。裴明淮还从未遇到这等怪事,棺材不装死人装财物!他慢慢地将棺材盖推回原处,心里却是一片空白,想不出个究竟。
他在地室里面也再寻不出什么,便极小心地把暗门轻轻移开,一闪身便自地室里跃了出来。
上了楼,却只见杏黄帷帘重重,满室里一股闷塞香气,熏得裴明淮头晕。那重重黄帘无风自动,裴明淮定睛细看,不由得心下生了诧异。那杏黄帷帘上,以金线绣着符文,在烛火下闪闪生光。
他掀起一重杏黄帷帘,那帷帘是以质地极佳的绸缎制成,但却是真真上了年岁,裴明淮一触便觉着生脆,生怕用力一扯便会碎掉。
这塔中的种种物事,看起来都极是古旧,虽然打扫得纤尘不染,但却有股阴森之气盘旋不去。
裴明淮又揭起了一重杏黄帷帘,他双眼睁大,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他手上使力,那帘子竟被他拽了一角下来。
原来这塔室有张大案,两旁各摆一张黑檀木椅,一张空着,另一张上却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男子,正朝裴明淮抬头而视。裴明淮一时心绪纷乱,他已侧耳细听了半日,十分确定这塔室内决无他人,若有人,又岂会不闻呼吸之声?但这端坐的,又是何方高人?
裴明淮定了定神,躬身施了一礼,道:“在下偶闯贵处,实属僭越,盼主人勿要见怪。”他说完此话,等了片刻,面前那人却无丝毫反应。裴明淮心下疑虑,又待了片时,方抬起头来。
这一细看,裴明淮险些失笑出声。那哪是什么男子?只是个蜡像罢了。只是这蜡像做得十分逼真,衣履精雅。这男子大约六十来岁,身材魁梧,满头银发,胡须却是漆黑,烛火下看来实与真人头发色泽无异。除了肤色惨白之外,真是如活人一般,连眼角的一丝丝皱纹都看得分明。尤其是他的眼珠,黝黑发亮,便如活人的眼珠一般,裴明淮方才也正是因为这人的眼睛精光灼人,才误以为是活人坐在此处。
“我今天还真是出丑了,幸好还没人看见。”裴明淮喃喃地说,话未落音,便听得不远处一个略带嘲弄的声音笑道,“裴公子,出丑是真,没人看见是假。在下不才,偏偏跟在后面,该看见的不该看见的都看见啦。”
裴明淮回过头来,只见卓子玉仍披着那件极暖和的貂皮大氅,手里抱着个白铜手炉,斜靠在木柱之前,一脸讥笑的神气。裴明淮却丝毫未露出吃惊的神色,只淡淡笑道:“阁下也跟在下一样,睡不着么?”
卓子玉一笑,他脸色极其苍白,隐隐透着蜡黄之色,任谁看见,也会觉得他是病入膏肓了。“说起来,在下也是好意,见裴兄半夜里独自一人出来,去向却又是这八卦塔,怕裴兄有所闪失,才随后赶来一看的。”
裴明淮也是一笑,望着那个蜡像,道:“在下也正想请教,秦苦说这姜家特异独行,难道就是指的……他们只设空棺,却供奉这蜡像?”
蜡像之后的壁龛里,供着牌位。牌位上一书“姜源”,另一牌位却是空着的。
卓子玉却哈哈大笑,笑声回荡在塔内,煞是阴森。“裴兄,这你却错了。从古至今,岂有供奉先人蜡像的道理?”他大步上前,把那些飘飘荡荡的杏黄帷帘一一撩开,裴明淮在旁看着,只有目瞪口呆的份。
原来这塔室内沿墙一圈,皆是蜡像,或站或坐,形容如生,个个穿的都是丝绸锦缎的衣衫,鲜艳如新。这些蜡像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年长的坐在椅里,年少的侍立身后,或持扇,或捧茶,个个形容如生,仿佛随时会走会动似的。
裴明淮只觉阴风阵阵,勉强笑道:“这可真算是个大家族了。”
“那是自然。”卓子玉冷冷地道,“这塔里层层如此,地儿够大。姜家人死一个,这里便多一个蜡像,这段时日,可是一连多了数个!”
裴明淮细嚼他这话的意思,更是打了个冷颤。“……你这话……”
“我都说得够清楚了,裴兄还不懂?”卓子玉讥刺地道,“好罢,那我便再说得明白些。这些蜡像,是蜡像,也不是蜡像。早上吃饭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姜家的腌腊东西可不能随便吃的。腊肉腌得好,这人肉蜡像自然也做得好!”
裴明淮其实也已隐约猜到,但自卓子玉口中说出,仍是惊悸不已。“卓兄,你的意思是……楼下石棺之所以没有尸体,都是因为……因为他们……他们……”
“裴兄怎么就说不出口呢?”卓子玉冷笑,“姜家人死了,都是把尸体制成蜡像,置于塔内!嘿嘿,裴兄,你如今明白了吧,你要看姜家老大的尸体,秦苦却是支支吾吾?他怎敢给你看?那尸体早风干了吧,要给你看,还不吓死人!棺材里面,是姜家历年来的积蓄,不是一般的丰厚哪!”
裴明淮实是找不到话来回答,只道:“姜家怎会有这等……怪异之极的作法?”
“那我怎么知道?”卓子玉道,“我只知道,凡入了姜家门的人,哪怕是媳妇,像我姊姊,死了都得做成蜡像,放在这塔里。”他忽然嘿嘿地笑了起来,边笑又边咳,“这段时日,姜家人也忙得紧吧,死人不断,蜡像还得日夜赶工!七七四十九天之内,须得把人制为蜡像,送入塔中供奉起来,这是姜家雷打不动的规矩。否则……”
卓子玉说到此处,却不说下去了。裴明淮追问道:“否则怎样?”
卓子玉嘿嘿一笑,他一边笑,一边咳,好像就要咳断了气一般,“否则,这些死人便会再次还魂,变成行尸走肉的怪物!”
裴明淮瞠视着他,也不知他是玩笑还是认真的。卓子玉又道:“裴兄,你可发现这蜡像有何异处吗?”
裴明淮迟疑半晌,方道:“那椅子空了一张,牌位也空了一个,原本是不是……”
卓子玉道:“不错。”他指着那名叫“姜源”的蜡像,道,“这一位,便是姜亮他们的祖父。”
裴明淮道:“他旁边的……”
卓子玉道:“他未曾娶妻。”
裴明淮一呆,道:“这可说不通了。他没娶妻,那姜家现在这三兄弟……”
卓子玉笑道:“都是家族中人,也并非亲兄弟,堂侄之属。”
裴明淮“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卓子玉笑道:“裴兄如今应该明白,姜家几兄弟并无多少兄弟情谊了吧?”
裴明淮不答,却注视着姜源的蜡像,道:“这姜源既未娶妻,那只设一座便是,为何要空一个座位,一个牌位?”
卓子玉的脸上,也似笼上了一层诡秘光影。“这乃是姜家的隐秘,我又怎能知晓?不过……”
裴明淮道:“不过怎的?”
“这姜源,应该有一个兄弟。”卓子玉的眼中,也透出疑惑之意,“我有一次曾听到姜家兄弟说话,先是提到姜源,又说什么‘手足之情’。他那个兄弟,想必是失踪了,才会不设牌位,亦无蜡像。”
裴明淮的目光又落到那空了的牌位处。若非夫妻,说是兄弟,倒也说得过去。他强笑了一下,道:“这姜家,古怪之处甚多啊。不知令姊是如何嫁至姜家的?”
卓子玉叹息一声,道:“家父从前是个小官,并不得志,郁郁而终。我母亲带着我与姊姊,投奔亲戚,途经凤仪山的时候……”
裴明淮一惊,道:“凤仪山?”
卓子玉点头道:“正是!我等那时又怎知凤仪山有此等怪事?夜里赶路,却遇上鬼王迎亲!”
裴明淮忙问道:“那卓兄是见过的了?”
卓子玉摇头,道:“我当时年纪尚幼,哪里记得什么。我那姊姊,被姜亮所救,便嫁了他。”
裴明淮道:“令堂……?”
卓子玉苦笑,道:“家母不曾下得凤仪山,在山上被便害了。”
裴明淮“啊”了一声,道:“那令姊……”
卓子玉的眼中,露出了极古怪的神色,冷笑道:“也许是我姊姊太过美貌,连鬼王都不忍杀害吧?”
裴明淮只觉这个理由,不仅是牵强了,简直是荒谬绝伦。鬼王年年强娶新妻,遇上个绝色美人,岂肯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