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在此斗嘴,裴明淮却在打量石室中众人。纪百云、彭横江、姚浅桃都坐在一旁,纪百云正在跟一个白须红面的老道说话。裴明淮曾与那老道有过一面之缘,那老道姓涂名醉山,一柄剑使得出神入化。几人都不理会裴明淮,只姚浅桃朝裴明淮笑了一笑,算是招呼。
还有两个人,坐在角落,一直不曾开过口。裴明淮等几人在壁画前说了半晌,这二人也不曾听到一般。其中那灰衣大汉,便是在茶馆中见到那人,此时他身边却多了一个女子,一身黑衣,身材婀娜,脸上却蒙了黑纱,只露出一双极明亮的凤目。灰衣汉子一直在盯着壁画看,黑衣女子却在看薛无忧与他妹妹,见裴明淮进来,又朝他望了几眼。
薛无忧在他妹妹剑上一弹,薛无双把握不住,短剑脱手,竟直插回了剑鞘之中。他露了这么一手,勾千芒也露了怯,“哼”了一声便退回到了一角坐下。
薛无忧对裴明淮道:“跟我来。”
裴家与薛家是世交,裴明淮与薛无忧自小相熟,对他那副高傲性子也早已习惯。裴明淮本来随和,倒也不以为忤,笑了一笑便跟在他身后。薛无双朝勾千芒做了个鬼脸,也急急地追了上去。
方才裴明淮和原瑞升进来的门,乃是石室的正门。对面画了壁画的那堵石壁是一整面白石,但其余两面石壁却各有一扇石门。此刻薛无忧带他出去的,便是西边的石门。石门沉重,上面的铜锁早已朽坏,只是虚掩着的,运劲一推便开了。进去之后,仍是小道,石壁上也插着几个火把照亮。
薛无双笑道:“我跟哥哥不想和那些人呆在一处,便找了这边的两间石屋住。石屋里还有榻有凳呢,以前一定是九宫会诸人的住处。”
裴明淮笑道:“这么早便要我去歇息了?”
薛无双撇嘴道:“我才不想跟那些人在一起,怪气闷的。”
这时三人已走到一处死角,那死角上却赫然开有三道石门,每道石门后都是一间小小石屋。薛无双道,“我住左边的一间,哥哥住的右边的一间。中间的一间,里面有死老鼠,裴大哥,你也只能住那间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浅笑盈盈,梨涡微现,只是想开个玩笑,裴明淮却是一本正经地道:“不妨事,哪怕是一屋子老鼠也无妨。”
薛无双跺脚道:“你!……”
薛无忧皱眉道:“无双,你又在跟明淮胡缠些什么?明淮,我们进去,别理这丫头。”
裴明淮一笑,便随着薛无双进了中间那间石屋。里面仅有一榻、一案、一椅,案上还有个茶壶,虽积满了灰尘,却没见着只死老鼠。这地方久未有人,自然也不会有吃食,老鼠怕是也活不下去的。石壁之上有些小孔,跟隔壁相通,倒像是天生的。裴明淮道:“那这些人昨夜是住在何处的?”
薛无双道:“东边石门的通道尽头,两侧都是石室。左边那几间,可比我们这三间要宽敞数倍了。那些人昨夜都是住在那处的,只有那位祝公子,他一个人住在右边,那里有两间相邻的石屋。早上我起来一看,他就坐在索桥入口那山崖上吹箫了。我当时想,他难不成在那里坐了一夜?我确实隐隐地听到箫声传来……”她忽然又是一笑道,“大家看了他手里那管赤玉箫,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却是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去问。”
裴明淮皱了一下眉,却没有说话。突然,他们听到从当中石室传来一阵嘈杂声,还夹杂着兵刃出鞘的声音。薛无双道:“有人动手!”
裴明淮道:“我们过去看看。”
回到那石室,便见纪百云、涂醉山、彭横江、勾千芒几人围成了一个圆圈,将祝青宁堵在当中。涂醉山年纪虽老,却是姜老而弥辣,一张脸红似煮熟了的螃蟹,指了祝青宁道:“你便是九宫会的余孽,是不是?便是你传书将我们引至此处的,是不是?”
祝青宁被这一众高手围在当中,却仍是神定气闲,悠悠道:“传书的是我,但我却决不是九宫会的余孽。”
彭横江喝道:“胡说!你若不是九宫会的人,你又怎会有凤鸣?”
纪百云冷冷道:“既有凤鸣,自然也有龙吟了?有了凤鸣龙吟,御寇诀的心法自然也不在话下了?”
祝青宁微微一笑,道:“那众位可否想听一听凤鸣之音?”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把一众高手都惊得向后退了一步,就连纪百云和涂醉山这等名宿也不例外。倒是姚浅桃年纪尚轻,虽知其名,却也不知这御寇诀的厉害,反而脸色如常。她便问彭横江道:“舅舅,究竟御寇诀是什么?我只知道是九宫会最厉害的一门功夫,却不曾见识过。”
彭横江重重地道:“那本来便不是‘见’的,是‘听’的。御寇诀练成后,乃是无形剑气,可凭音而出,或琴或箫,琵琶琴瑟皆可,若是我这等粗人,全然不通音律的,长啸数声也能充数!”
他说得有趣,不仅姚浅桃忍不住娇笑出声,薛无双也笑了起来。彭横江瞪了她二人一眼,道:“这有什么好笑的?那本来便是一种无形的劲气,我曾亲眼见过,那劲气能将慧敏和尚从头顶处一劈两半!”
姚浅桃打了个冷颤,薛无双也再笑不出来。用刀剑把人一劈两半不难,但若是用琴声箫声这些无形之气能将一个武林高手斩成两半,那几乎是匪夷所思了。彭横江见了她二人的表情,道:“不要说你们不信,若非我亲眼见到,我也不信。你们问问在场的人,他们也都见过!”
涂醉山点了点头,他本来一副怒发冲冠、脸红筋涨的模样,此时竟似也委顿下来。“当时那阳尊主正在抚琴,我还记得,他抚的是一曲……《坐愁。他每拨一根弦,便有一个人陨命,或是断头,或是腰斩,或是从中被劈开……我这一辈子什么没见过,但当时那鲜血纷飞的惨烈之景,至今栗栗!不是人,他绝不是人!”
薛无双忍不住道:“既然那九……九宫会尊主如此厉害,你们又怎能将他杀死?”
涂醉山眼睛一瞪,道:“邪不胜正,自古便是这个道理。他再厉害,也抵不过我们如此多的人……”
祝青宁听到此处,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鄙夷之意。涂醉山大怒,喝道:“你笑什么?”
他年纪虽大,脾气可一点不小。怒喝之间,剑已出鞘,却是一柄青铜为柄的厚重长剑。他剑一出,竟有开山之势,旁边几人都立即退了几步,不愿触及剑气。祝青宁手中玉箫向上一迎,众人一见,心中都捏了把汗,玉箫何等柔脆之物,与涂醉山的重剑一触,岂不会碎为玉屑?
不料箫身还未与涂醉山的重剑相触,涂醉山便立即撤了剑势,漫天剑雨也骤然消失。裴明淮也不由得暗赞这声,这老道的剑已到了收发随心的地步,比那开山之势来得更是难得。
祝青宁也收了玉箫,笑道:“涂道长怎的收剑了?难道还怕一剑把在下劈死了不成?”
涂醉山气狠狠地道:“再怎么样老道士也是修行之人,怎能与你这晚辈一般见识?”
祝青宁笑道:“恐怕是道长舍不得毁了我手里这支凤鸣吧?”
涂醉山大怒,喝道:“你!……”
祝青宁微微一笑,道:“道长不必气恼。各位是想知道我祝青宁究竟是何许人,这凤鸣又是为何落在我手中的,是不是?”
众人不由点头,祝青宁道:“在下本也不打算隐瞒,只是说来话长,而且若要讲清此事,在下还对众位有事相求。”
涂醉山皱眉道:“什么事?”
祝青宁道:“在下想请问一件事。”
涂醉山道:“你问!”
祝青宁道:“在下想问,昔日众位英雄好汉,究竟是如何攻入九宫会总坛,将之一举歼杀,杀得片甲不留的?”
他的眼光朝众人逐一慢慢扫过,道:“如今这里的人,不少都是昔日曾经历过那一役的。即使本人不曾参与,也必有父辈或是师辈参与。在下这个要求,不算强人所难吧?”
涂醉山道:“这本是一大快事,说又何妨?你要听,我说便是。”
祝青宁笑道:“那便再好不过。”
纪百云却皱眉道:“陈年旧事,何必再说?这一说,不知说到几时呢。”
彭横江却道:“反正无事,说说也无妨。”
祝青宁笑道:“东边南首,我住的那间石屋里有酒,若不嫌弃,便取来一饮。”
彭横江道:“此处有酒?哪来的酒?”
祝青宁道:“自然是为各位准备的。”
彭横江道:“是你准备的?你究竟是何人?”
祝青宁又是一笑,却不作答。那勾千芒道:“我这人没酒便不能活,我去取来。”
他去了片刻,果然抱了好几坛酒过来,放在中央那个圆台之上。勾千芒拍开泥封,闻了一闻道:“好酒!”
彭横江也看了一看,那酒醇香扑鼻,着实诱人。他也是好酒之人,禁不住咽了口口水。祝青宁微笑道:“怎么?这般好酒,众位都不敢喝?”
见众人的眼光都盯在他身上,祝青宁又一笑,舀了一碗,喝了一口。“在下不才,酒量甚浅,聊表心意了。”
彭横江不语,勾千芒心里也转的是同一个主意:“若过上一阵,他还无事,我们再喝也不迟。酒固然是好酒,但为了一时贪杯而送了命,也太不值了。”
裴明淮却走上前,自石台上端了祝青宁喝了一口的酒碗,一口饮尽,笑道:“既是好酒,自然不可糟蹋了。”
祝青宁瞟了他一眼,脸上微带笑意,却不回话。只涂醉山忽然嚷了起来:“姓裴的小子,你好生奸猾!”
裴明淮与涂醉山也算相识,此时涂醉山忽然这般嚷了出来,倒教一众人都楞了。薛无双忍不住道:“涂老前辈,你为何要说裴大哥奸猾?他哪里奸猾了?”
涂醉山跺足道:“这酒香如此撩人,谁不想喝?只是谁都不敢喝罢了!这小子喝了那姓祝的剩的半碗残酒,祝青宁既然喝了,难道这酒还有毒不成了?说不定别的几坛酒都会有毒,但这一碗,必定是无毒的!”
裴明淮笑道:“前辈,你可是误会了。在下只是贪杯,哪有想到这许多?”
涂醉山指了他道:“你小子长了一副笑嘻嘻的脸,心思可多了去了。薛家的丫头,你还不小心些!”
薛无双顿时满脸绯红,艳如桃花。薛无忧淡淡道:“不劳挂怀,舍妹的事,自有在下料理。”
涂醉山笑道:“想来也是无妨,薛延昔年也是跟裴家一同替当今天子打下江山的,却不肯做官,隐于江湖。你们两家交情如此之深,再结亲也是美事一桩!”
这一回连裴明淮都不能再装傻了,忙打断他道:“涂老前辈……”
祝青宁一笑,道:“这位涂道长,你也不必说这位裴公子奸猾了,换作你,你可愿意喝在下这半碗残酒?”
涂醉山一呆,摆了摆手,道:“说不过你,说不过你们!罢了,罢了,且说正事!”
祝青宁道:“在下已经洗耳恭听了半日了。”
纪百云却道:“你为何要听那些陈年旧事?”
祝青宁道:“在下的理由,稍后自当奉告。”
纪百云一双眼睛盯了他半日,方道:“也罢,老夫便且讲讲当日之事。只是年久日深,若是老夫有记不分明之处,还望各位提醒。”
他缓缓地道:“那是数十年前的事了。九宫会突现江湖,无所不为,那一个强横霸道,江湖中人但凡有些名头的,尽都不忿。于是,当时武林中人纷纷结盟,势要与九宫会一决死战。但我们不但不知九宫会的总坛天心殿所在,甚至对各处分堂都一无所知。九宫会把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他们自己却似隐在云雾之中。便像是那朝天峡的云栈一般,云遮雾隐,不见其踪。”
“我们想了许多法子,但都没一个成功的。我们也想过,九宫会总是要人入会的,于是便派了不少干练之人去投靠他们。可是,九宫会十分机警,我们派去的人,全都被他们揪了出来。或是拔舌,或是十指被剪,或是双腿自腰处被截断,然后扔在大街之上……他们都说不出一个字来,我们自然也无法从他们口中得到九宫会的一点消息。但我们依然不曾放弃,依然在想法子。”
“后来,我们遇上了一个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九宫会中有人落到了我们手里,竟然还是他们极重要的人物。我们抓到她后,不少人都对九宫会恨之入骨,说要把她剥皮剐心,再给九宫会送回去。但一些老成持重之人却反对,因为在那女子说话之间,我们知道了她竟然是九宫会尊主的女儿。我还记得她的模样,是个美到出奇的姑娘,看起来没一点邪气。她叫阳缨,这时候我们才知道,原来九宫会的尊主姓阳。”
“我们思来想去,若是开出条件要她爹爹来换她,那狠毒无比的尊主是必定不会答应的。但如果一刀便把她杀了,却也太便宜她了。最后我们想出了一个法子,那就是让人把她偷偷救走,送回九宫会。这样一来,九宫会那位尊主见女儿被送回,一定十分高兴,就会疏于防范,这个送她回去的人就一定能设法打入。”
“但问题立刻就来了,这个人凭什么要送她回去呢?这阳缨是个绝色美女,若有男子对她一见钟情,也极是常见。如果这个男子爱上了她,不忍她被剥皮挖心,将她救走,也是人之常情。我们哄然鼓掌,都说这点子妙极。只是,却要谁去呢?这可并不是件容易之事,若是被九宫会看出端倪,一样的会死得极是惨酷。”
“我们最后挑出了一个人选,是位青年侠士,姓段名子裕,生得十分英俊潇洒。他似乎对那个妖女也十分回护,一捉到妖女之后,便有人想要杀她,也是他去挡下的。我们都觉此计甚妙,而这位段少侠也并没有反对的意思。”
“我们精心策划安排了一番,过了一段时日,段少侠带着那妖女逃走了。当然我们也装模作样地呼喝追赶了一番,还有意刺伤了段少侠,为的便是让这场戏做得更真些。这段时日里,段少侠也曾有意去接近那阳缨,给她送些吃的,安慰她几句,那妖女倒似也真喜欢上了段少侠一般。所以段少侠要带她逃走,她自然丝毫不怀疑。”
“段少侠带着阳缨逃走之后,一连数月都没消息。我们都知道,虽然他救了九宫会尊主的女儿,但要取得那尊主的信任,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便也耐着性子慢慢等,终于有一日,我们得到了段少侠的传讯。我们事先已经约好了一套极机密的法子,为的就是能传出讯息来。段少侠言道,他已得到了尊主的信任,正慢慢在打入九宫会内部,但是一切尚欠火候,叫我们耐心等候。”
“我们便也按段少侠所说的,耐心等候,因为都知道这件事是急不来的,若是操之过急,反倒会坏了段少侠的性命。这一等便是一年有余,但我们并没有白等,段少侠传来了九宫会总坛的地形图,和各分堂的位置。于是我们先暗中召集江湖中人,在同一时间,各地分别攻打九宫会的各处分堂。他们的各分堂从未想过会有人突然来攻打,被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全部覆没,但我们的人也死伤甚多。我们商量了一下,不能再等,便将剩下的百余人集中起来,直扑总坛。”
“我们本以为分堂的搏杀已是十分惨烈了,但比起在总坛的,实在是十分里的一分都不到。我们去了那么多人,活下来的没有几个。那尊主……那尊主实在不是人……他的武功高到了我们都没想过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