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横江一怔,不料裴明淮要问的竟是这话。“我们后来猜测,恐怕是他练御寇诀,有些不妥之处,才被我们得了先机。不过,他到底有没有死,我心里多少有些疑问。他身受数柄刀剑重伤,想必自知无幸,启动机关,从那高台坠了下去,我们急着退出去,也没见着他的尸身。那天心殿彻底封住了,我们也再没能进来过。”说罢又朝祝青宁道,“不论九宫会现今的尊主是哪一位,能有像祝公子这样的属下,定然是人中龙凤。九宫会这局中局实在精妙,既跟薛无双交易做成,得了她的八块琰圭,又将无法纳至麾下的众坞主一网打尽,嘿,我能保住这条命,还真得多谢祝公子!”说罢一拱手,携了姚浅桃而去。
裴明淮见那父女二人背影消失在云栈的蒸腾云气中,方转过身,把怀里的薛无双递到薛无忧手里。“无忧,带无双回汾脽坞吧。我过得些时日,必当前来拜祭无双。你父亲的事,你也不必想太多。他是他,你是你。”
薛无忧微一点头,抱了薛无双,也自云栈而去。祝青宁道:“徐平。”
徐平忙上前道:“月奇有何吩咐?”
祝青宁道:“把原瑞升身上的八块琰圭搜出来,你等就带了他去罢。”徐平立即应了一声“是”,奉了八块琰圭在他面前,竟未再多问一声,一声唿哨,一众黑衣人便鬼魅般地消失于云气之中,正如他们来时一般,连多一句话也没有。
这边云栈口上便只剩下了祝青宁与裴明淮两人。裴明淮看着祝青宁,祝青宁这时却并无了方才的肃杀之态,眼里还有些顽皮之意。“明淮,你一直说要睹我真容,固执得紧,我现在已经让你看了,你还不满意?放心,现在你看到的,是我真面目了。我知道你第一眼见到我,便该认出我了,我倒还得感谢你一直未曾泄露我身份哩。”
裴明淮苦笑道:“我若多话,怕你也割我舌头。”眼角瞟到一地未干的血迹,想到原瑞升方才的丑态,裴明淮不由觉着有些厌恶。祝青宁将他的表情都看在眼里,道:“就算如此,原瑞升那等人,恐怕也不想死的。我这般对他,他求之不得呢。怎么,你看我不惯了?”
裴明淮只能继续苦笑。“没有,哪里有这回事。”
祝青宁不理他,只是一块一块地在那里细细检视八块琰圭。裴明淮便也拣了块石头坐下,道:“这琰圭的意思,倒是一丝不差。讨伐不义之徒,这群人,于阳缨,又岂非是不义之徒?”
祝青宁不答,将那八块琰圭收入了锦囊之中。裴明淮道:“你现在八块琰圭都到手了,是不是就能找到九宫会的藏宝了?”
祝青宁道:“我只管琰圭到手,别的我可不管了。”
裴明淮见他不想多说藏宝之事,便问道:“青宁是你名字,那祝筠自然是假名了?”
“都是我名字,叫什么重要么?”祝青宁白了裴明淮一眼,裴明淮笑道,“看你刚才对你属下,一张脸就像是盖了霜,现在怎么不板着脸了?”
祝青宁叹了口气,道:“九宫会的人也是人啊……你当九宫会的人是什么样的?原瑞升你没见着?”裴明淮又笑道:“可你是月奇,与日奇星奇排行相同,仅次于九宫会的遁甲。那遁甲……是什么样的人?”
祝青宁瞪了他一眼,道:“名中有个遁字,自然就是不欲人知道他是谁了。不该打听的事,就不要打听。小心我真割了你的舌头!”
裴明淮立时闭嘴,他也知道祝青宁说翻脸便翻脸,出手狠辣,也不愿真去惹他。忽然贴近了祝青宁,低声道,“青宁,你提都不提龙吟的事,是不是也想独吞?所以才把你的手下都给支开了?无双既然把凤鸣给了你,想必也不会不给你龙吟吧?我倒是真想知道,龙吟究竟是何物?是不是一张琴?”
祝青宁顿时变色,过了良久,方才缓缓地道:“不,我从没有这样的想法。明淮,不要再开这种玩笑。背叛九宫会是怎样的下场,你方才也看到了。你这般说……是想我也变成那样子?”
裴明淮不提防他会如此认真,忙道:“我只是开玩笑……”祝青宁打断他的话头,道:“关于九宫会,你听到过的传言一定很多。就算在背后,也不要胡乱议论。”他突然打了个寒噤,轻轻地道,“我也跟其余的人一样,敬他,却怕他……”
裴明淮笑道:“你指的便是你们的尊主?他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人?这里只有你跟我,说说又有什么关系?”
祝青宁慢慢地道:“我不能告诉你。而且,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摇了摇头,道,“别问了,跟你又没什么干系,何必这么好奇?”
裴明淮自也不好再说下去,便笑道:“别的事,我都已经想明白了。可有一件事,我却想不明白,想请教你。”
祝青宁展了笑颜,这一笑如同解冻了的冰,流动炫目。“你且说说看。”
裴明淮道:“无双说,有人告诉了她的身世。那个人究竟是谁?”
祝青宁道:“照你看呢?”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青宁,阳尊主就是你师傅。他当时没死,侥幸活了下来。”
祝青宁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再清楚不过了。”裴明淮道,“否则你怎么会到凤仪山去找星霜仙子?又知道孔周三剑在星霜仙子那处,必定是有人告诉你的,那个人除了你师傅,别无他人了。”
祝青宁叹道:“我师傅从不愿提这些事,一提就生气,我也就是大约猜测了些许。他二人本是师兄妹,也是夫妻。星霜仙子随阳尊主一同创了九宫会,可她见九宫会日益势大,情知有一日难免遭祸,苦劝丈夫无果,又因为阳尊主不愿让她练御寇诀,一怒之下,远走他方,从此参商二星,生死不见。”
裴明淮脸上,颇有感慨之意。“她便在凤仪山终此生不出?……”
祝青宁长叹一声,道:“知道夫君故去,想必她也再无生趣了?”
二人一时皆沉默下来,祝青宁侧头望了一眼裴明淮,笑道:“明淮,你来这一趟,可是全无收获啊。”
“那倒不至于。”裴明淮道,“见识了传说中的御寇诀威势,也算不虚此行。只是,无双她……”
祝青宁见他脸色黯然,也不欲再提薛无双,便道:“我是说左肃。把他救出邺都后,他便走了,却不知为何来了朝天峡,还死在这里,也真让人奇怪。”
裴明淮道:“你不知道?”
“自然不知道。”祝青宁道。瞟了一眼裴明淮,又道,“左肃是朝廷重犯,他这般突然死了,你是不是失望得很?”
“实在是失望之极。”裴明淮坦然道,“若是知道里面机关这等厉害,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进去。本来想从葛玉口里问出点东西,她又死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祝青宁道:“是么?你当真一无所获么?那葛玉要胁薛无忧的,就只是薛无双的身世么?若是站在孽镜台前,你当真心无他物么?”
裴明淮不语。此时朝阳初升,只见那绝大的石壁,又被映成了一片金红之色,艳丽无俦。
裴明淮笑道:“这次能见到你,也是缘份。”突然叹了口气,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你?你留个传讯的法子给我吧,我好找你。”
祝青宁犹豫了半日,裴明淮道:“你不会怕你们那尊主怕得这么厉害吧。”
祝青宁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好了,总算是完了一桩事了。我要走了,若是有缘,自会再见。”
裴明淮见他真要走,忙叫道:“等等!”
祝青宁回头道:“什么事?”
裴明淮道:“我还有件事想不明白。”
祝青宁道:“你说。”
“段子裕到底最后是心向阳缨,还是从来都是利用她?”裴明淮道,“每个人说的,都似是而非。”
祝青宁沉默了片刻,道:“段子裕城府极深,他应承了此事,看似干冒奇险,其实他也有自己的一番野心。原瑞升的推测,并没有错,只错了最后一点。想必那时候,九宫会对段子裕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他确实给了真正的地形图,也确实想灭了九宫会。”
裴明淮道:“但他们听到了他跟阳缨的对话……”一言未毕,便已恍然。“阳缨跟他做了两年夫妻,这女子想来也是冰雪聪明,早已知道了段子裕的真正目的,于是设了一个圈套,有意让那班人认为段子裕是背叛了他们,愤而将其杀死。那个听到她跟段子裕对话的弟子,也是她有意放走的,他听到的恐怕也是不尽不实。段子裕苦心经营,却功败垂成,想来他到死的时候,也未尝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吧?”
祝青宁摇头,一脸茫然之色。“段子裕已死了这么多年,只余一具白骨,他当时是怎么想的,我们谁又能知道?也许如你所言,他至死都不明白自己惨淡经营却被毁于一旦。也许……也许他在临死之前,他灵光一现,回光返照一般地想通了?……这些,我们都不会知道了……只不过,他利用阳缨,阳缨却将计就计,还之以颜色,这也算是咎由自取罢?”
裴明淮道:“阳缨却当场在他身边自刎了。她既然知道段子裕对她薄幸,为何还要……”
祝青宁反问道:“那薛无双为何要寻死?”见裴明淮无言,又道,“阳缨和薛无双这母女俩都是一模一样的性子罢,看起来天真单纯,其实城府甚深,什么都能藏在心里,丝毫不露出来。而她们又都是极深情极激烈的性子……若是爱了,便会义无返顾。阳缨对段子裕,既不甘心被其利用,要报复于他,坏了他的好事,却也不愿他一个人独赴黄泉。”
裴明淮叹道:“但段子裕对阳缨,只是利用罢了。”
祝青宁仍然摇头道:“段子裕对阳缨,未必便无真情。只是有真情又如何?那段子裕……他便是要得太多了些,想要他段氏从前建凉国的荣耀,又想要如花美眷……要得太多的人,最终会什么都没有。”
裴明淮咀嚼着他最后这句话,似有所悟。祝青宁整个人被笼在淡淡光照里,发上似被镀上了一层金色光影,十分动人。只是他眼神恍惚,也不知在望着什么地方。
裴明淮一时有些茫然,抬头见祝青宁又想走,又叫住了他。“等等!”
祝青宁皱眉道:“又怎么了?”这次他声音里,带了些许不耐烦。裴明淮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道:“你不是说不能以真面目现身么,这次怎的……”
祝青宁叹了口气,道:“我想着来的人大都会变死人,不死的也不会说出我身份,又有何妨?你真以为戴着那面具就不难受么?”他又盯着裴明淮,道,“你叫我,不是想问这个的罢?”
裴明淮微笑道:“上次我答应请你喝的酒,还未曾请呢。”
祝青宁看了他半日,终于展颜而笑。他这一笑,笑得满天朝霞都似在眼里闪耀。“你放心,若是你想找我,我定然会现身的。你不会这么怀疑九宫会的本事吧?你欠我的酒,我记着呢。”
他抽了腰间凤鸣,放在唇间,呜呜咽咽吹了起来。这一曲,却是《流水。裴明淮静静听着,眼望那霞映绝壁,耳边是幽幽箫声,一时间只觉心旷神怡,无比舒畅,竟希望这一刻就此凝住不动。什么九宫会,天心殿,孔周三剑,什么平原王莫瓌,慕容白曜,叛臣逆贼,都尽可抛诸脑后,付诸流水。
第五部 酥油花
简介
裴明淮领皇命前至西域,顺带探望从前玩伴韩琼夜。他所到之日,正逢“酥油花会”, 便是将酥油制成各种形貌,惟妙惟肖。酥油易化,在这冰天雪地中,方能保存。花会当晚,压轴的酥油花竟慢慢熔化,露出了下花馆馆主的尸身,众人皆惊。裴明淮来到西域,为的本是昔日平原王莫瓌叛乱一事,没想到又牵连了黄钱县后凉藏珍一案,而且越挖越深,盘根错节,裴明淮不得不下狠手断其根本,以绝后患。只是,平定叛乱不难,情之一字要平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