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青宁道:“说不定她药是熬好了,却并未服下。又怕有人发现,就把药渣给偷偷埋了。”
裴明淮道:“为什么?”
祝青宁道:“我原以为是你来了,她就没吃这服药。原来……原来是尉端啊。”
裴明淮楞了一楞,片刻之后才弄明白祝青宁的意思,怒道:“你胡说什么?以为是我?我会做这种事?”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祝青宁理直气壮地说,“你不远千里来塔县,若不是为了她,光是为了雪莲花,我才不信。你要那东西,只需进贡便是,还要劳你亲自跑一趟?”
裴明淮又气又笑,道:“难怪你刚才说那番话,阴阳怪气的,原来你以为……你以为我跟琼夜……你太看不上我的人品了,我既然跟她无缘,又岂能误她?”
祝青宁笑了笑,道:“王孙公子,三妻四妾也是常见。”
裴明淮道:“你够了没?我都说了,她是跟尉端有情,不是我。只是……她早已离开京城,又怎会……”
祝青宁道:“她走了,尉端可以来啊。”
裴明淮仍然摇头。“尉端不会背着景风做这等事。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祝青宁一哂,道:“你对那尉小侯爷的人品,这么信得过?”
裴明淮道:“人品是一回事,得罪景风,又是一回事。景风可是陛下的爱女!”
祝青宁微微一笑,道:“那这尉小侯爷娶了她,听起来,日子可真不怎么好过。”
裴明淮道:“你倒关心起他来了!你还有什么发现?”
祝青宁道:“我没下令要辛仪杀孔季,你别把什么都推在我头上。我根本不知道她也来了,上次黄钱县的事,我就对她十分不满了。我不满的,不是她违背我的吩咐,而是她年纪轻轻,却被复仇之心摆布,辜负了大好年华。在九宫会中,我最交好的便是辛仪,你若是眼睛不瞎,自然能看出来。”
裴明淮道:“若不是你吩咐,就是孟蝶自己下手的?她又为何要杀孔季?”
祝青宁皱眉,眼光飘向孔季的尸体。“不要说你了,这次来塔县,都是我第一回 见她真面目。”
裴明淮失声道:“甚么?连你都没见过?”
“她易容之术,天下无双,而且连声音都能变化。”祝青宁道,“反正,她平时见我,不是孟蝶那张脸。”
裴明淮道:“那你总该知道辛仪的来历吧?”
“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祝青宁苦笑道,“你想她既然都不以真面目示人,又怎会将自己的底细和盘托出?”
裴明淮不语,祝青宁蹙眉道:“方才那个女子,想必就是她了?哼,鬼丫头,看我回去不好好收拾她。”
“可是为什么?”裴明淮莫名其妙地问,“她既然知道尸体藏在何处,为何不大大方方带你去看?”
祝青宁哼了一声,道:“她偷偷摸摸回这里来,知道我必不会轻易饶过她。上次已经帮她瞒了一回,这次还来!在我面前现身?我谅她也没这个胆子。”
裴明淮记起在朝天峡祝青宁处置叛徒的手腕,便笑道:“你不会真要罚她吧?”
祝青宁何等样人,自然看出裴明淮在想什么。一哂道:“我当她是妹子,又怎会拿她跟姓原的那等人一样处置?”
裴明淮舒了一口气,祝青宁眼珠一转,似笑非笑地道:“难怪她那时候主动提出来要救你,你对她,还有点意思啊?我奉劝一句,那丫头心有所属,你就别多想了。”
裴明淮道:“心有所属?”
祝青宁不答,却道:“好啦,我都对你说了,你可以解了我的穴道了吧?”
裴明淮道:“不成。”
祝青宁道:“你尽管放心,你赶我走,我也不会走的。我还等你带我去那万教的总坛呢。还有,那丫头一向心狠,也不知道想干些什么,我得赶紧把她找出来,问个清楚。她躲着不敢见我,必定有缘故。”
裴明淮道:“冰天雪地的,那地方实在不好走。又有什么好看的?里面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祝青宁不说话,只望着他看。裴明淮无可奈何,叹了口气,道:“真是拿你没办法,你下次得请我喝酒。”
祝青宁见他答应,神色顿霁,笑道:“那有什么难的?”还要说话,却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十分急促,想来是方才在墙外的那个人,终于进来了。当下低声道:“我躲一躲。”
裴明淮伸手拍开他穴道,祝青宁飘身上了屋顶。
走过来的人,却是孟固。裴明淮之前便听到声响,只是脚步重浊,来人显然不会武功,也并不着意。
孟固见到裴明淮居然在雪苑,脚旁还有一具尸体,只吓得猛地住了脚,呆在那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裴明淮笑道:“孟大人,这大半夜的,你去哪了?”
“我……我……下官……我……”孟固已看清了死的人是孔季,更看清了他脖子上缠着的那天蚕丝,一张脸又青又白,不知是路上冻的还是吓的,上下牙齿都在打架。“这……孔先生,怎么会死了……?他不是好好地在我家里住着么……”
裴明淮道:“难道孟大人一晚上都不在家?”
“是,是。”孟固虽然还是又惊又吓,但已经清醒了些,“我晚上去了黄大夫家里,一直,一直跟他在饮酒赏雪。刚,刚回来……”
裴明淮道:“天寒地冻,孟大人好生有雅兴。”见孟固答不出话来,又问道,“蝶儿呢?你知道她去哪了么?”
孟固脸色灰败,似是知道他有此一问,颓然一叹,道:“公子,你是怀疑,孔先生是我侄女儿杀的?”
裴明淮朝孔季脖子上的天蚕丝看了一眼,道:“看来,孟大人也知道,她的兵器就是这天蚕丝。”
“不瞒公子说,蝶儿离家数年,正月十五之前方才赶回来。”孟固涩然道,“她这些年都不在家里。我无子无女,对她是十分疼爱,巴不得她长留身边。可她……唉!她……她……她是决不愿意留在这塔县的。她在外面做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但心里总是……总是……”
裴明淮问道:“听说,孟大人昔年曾救了一个武林中人,他收了蝶儿为徒,教她武功,是不是?”
“是。”孟固叹道,“他说蝶儿根骨上佳,将一身武功都传给了她。我如今倒是宁可蝶儿不学,自从那人死后,她便离开了塔县,极少回来。我也不知道……不知道她在做什么……问她,她只是笑嘻嘻地不说……”
裴明淮默然。过了片刻,问道:“那个武林中人,是什么模样?”
孟固脸上露出为难之色,道:“公子恕罪。公子一定会觉得老夫是在说谎,可是,可是,下官是真的不曾见过他长什么样子。我……我本来以为他与我年纪相仿,但,过得几日,他又变成了一个老头,面貌全然不同了……我问蝶儿,她说是……易容之术。”
裴明淮点头,孟蝶的易容之术,想必就是从此人身上学来。“你即刻派人请吴震过来,孔季的事,便交给他。”
听裴明淮这般说,孟固松了一口气,忙道:“好,好,下官知道。”
裴明淮向花园外走了两步,忽又回头,道:“孔季送了字条给我,约我相见,说有要事见我,你知不知道?”见孟固怔住,不似作伪,料想他也不知端底,当下大步走了出去。
他与祝青宁一直到了雪山之上,此时已是黎明时分,一道金光射在山巅,白雪生辉。裴明淮命官兵且退下,不得号令不可进来,待得人都走远,祝青宁才现身出来,笑道:“多谢你了。”
裴明淮摇头道:“真不知道你为何执意要来。”
祝青宁道:“雪莲花便是生在这绝壁上?我去看看。”
裴明淮道:“已经摘光了……”却见祝青宁袖中飞出那天蚕丝,隐隐泛出淡青之色,道:“这实在是好东西,上次还救了我一命。”
“你既然记得我不止救过你一次,就不该恩将仇报。”祝青宁冷冷道,“我这一趟,吃了你不少亏。”
裴明淮忍不住道:“吃我的亏?你自己拿自己当饵,你好意思说吃我的亏?”
祝青宁哼了一声,人已往下落去。晨间绝壁上轻雾弥漫,顷刻间便已看不清他人影。裴明淮也跟着下去,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道,“若不是我等正巧下来摘雪莲花,怕是多下得几日雪,陈博的尸身便再也不会被发现了。”
祝青宁道:“陈博?”
裴明淮把当日的情形描述了一番,祝青宁皱眉道:“难不成是因为他闯进了总坛?可既然早已废弃,还需要杀人灭口么?”
裴明淮道:“或者是见到了不该见的东西。”
祝青宁道:“你不是说里面什么都没有吗?”
“那就必定是见到不该见的人了。”裴明淮道,“否则,又怎会被杀?那人杀了他后,将他推下深谷,被我们发现,也算是不走运了。”
两人自谷底上来,走到那堵青铜大门的门口,裴明淮瞅了瞅门上的佛像,微微一笑,转向祝青宁想说话,祝青宁却已伸手去推门,笑道,“谁家的总坛,这么易进?”
裴明淮微笑道:“九宫会呢?”
祝青宁回头瞪了他一眼,道:“我倒盼着哪一天能传下令牌来,教我杀你,我倒看你那时候还有没有这么好奇!”
裴明淮大笑,道:“那也得看你杀不杀得了我。青宁,你今日宝剑也在手,不如跟我比试一番?”
“我才不肯白耗真力跟你斗。”祝青宁白他一眼,道,“自有那一日的,你尽管放心好了。”
他进去之后,四周一望,甚是惊讶,道:“这些佛像,雕得可真好。尤其是以依托于冰壁之上雕成,这里天气,永不会化,若是有灯火,想必极是华丽灿烂。”
裴明淮听他这般说,想当年这里面若是灯烛辉煌,映在冰壁之上,必确如祝青宁所说一般,宛如神仙宫殿。当下笑道:“要不我们弄些灯烛来点上?”
“罢了,哪有这闲心。”祝青宁径直走到了那持璎珞罗刹之前,伸手去拍罗刹额头上的天眼。裴明淮心中一叹,知道这机关消息,又怎能瞒得过祝青宁的眼睛。
暗门一开,祝青宁见到那祭坛,便游目四顾,一只手五指屈伸不停。裴明淮心知他在暗中算数,必定是在找什么东西,忍不住问道:“你想找什么?有个空着的壁龛,我看着倒挺古怪。”
祝青宁不理他,又朝祭坛走了两步。裴明淮忽听到破空声响,极是凌厉,却是朝着祝青宁而来。祝青宁随手一拂,那柄短剑被他远远拂开,“叮”地一声,深深没入冰壁之中,竟至没柄。
裴明淮见他衣袖这一拂,心里暗赞了一声。却听到尉端的声音,道:“明淮,你居然斥退官兵,带他到这里来?”
只见尉端抢了进来,吴震随在后面。尉端两眼紧紧盯着祝青宁,冷笑道:“你好大的胆子,还敢现身!”
祝青宁面寒如冰,冷冷道:“也不必把你估量得太高,尉小侯爷,你不是我对手。在下在九宫会位居月奇之位,可也不是白来的。日奇主文,月奇主武,这话你总是听过的吧?”他盯了尉端一眼,甚是不屑,道,“我一向以为,尉家的公子,也该是出类拔萃的人物。没想到侯爷虽娶了公主,还跟韩琼夜藕断丝连,累得人家珠胎暗结……”
“你说什么?”尉端打断了他,“你胡说些什么?我跟琼夜,已经几年不见了。”
裴明淮一怔,道:“你说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尉端道,“她数年前离开京城之后,我便再未见过她了。”
裴明淮亲眼见过那药渣,是堕胎之药无疑。但尉端素来也不说谎,何况他此刻再不承认,又有何义?
尉端面色一肃,道:“那是我的私事,与此无涉。我对不住琼夜,那也是私事。今日若不擒下你,我也无法回去交待。我话先说在前面,我对你并无私怨,只是你是九宫会的人,不得不杀。”
祝青宁淡淡地道:“那也得看你杀不杀得了我。”手腕一展,冷光自他袖中窜出,那道流光裴明淮已见过多次,其色瑰丽,流动不息,实在是一看便能令人入魔,不知是何等宝异之物才能铸成此剑。尉端见他出剑,不敢轻敌,剑也出鞘。
只见祝青宁剑光洒出,这个冰窟竟突然光芒闪耀,便如满天星光都锁在了其中。
这次裴明淮终于有机会细看祝青宁剑法,之前虽数次见过祝青宁出手,但哪怕是战三大高手,也是逼到最后才肯出剑,也看不清剑招来历。此刻他与尉端都用剑,尉端剑术本高,祝青宁那路剑法,却似专为手中宝剑而创,游走不定,只见其光一闪而没,剑势来路千变万化,裴明淮都得凝神而看,才能看清,心知尉端在他剑下,估计最多只能走上百招。当下一手握了剑柄,若是尉端不敌,还是得救。
吴震在一旁看得目驰神摇,叹道:“只有这样的剑法,才能配得上这样的神剑。不愧是传说中孔周三剑之一的承影!是谁创的这路剑法?真真是神乎其技!”
此时剑影已遍布四面冰壁,因为剑游走太快,四面八方,都似是那剑的影子。偏那剑又似无实物,真应了列子所言:只有影,却无形。
忽听“铮”地一声响,尉端手中剑,已断为两截。尉端那柄剑,也是宫中所藏的名剑,否则哪里能在祝青宁的承影之下走过这么多招。裴明淮记得当日原瑞升的剑,只与祝青宁的剑相触一次,便告断折。
裴明淮见祝青宁剑尖光芒大盛,直指尉端心口,叫道:“手下留情!”人已扑出,手中剑如一道虹影划过,指向祝青宁咽喉。他知道祝青宁出剑太快,只得下杀手,逼祝青宁回剑自保,才能救得尉端不被这一剑穿心,但他全然未曾想到的是,祝青宁的剑尖已划破尉端衣衫,触及他皮肉,却凝剑不动。
裴明淮大惊失色,他知道祝青宁功力,这一剑是使了全力的,此时想收势,哪里还来得及?堪堪撤剑往右,避开了祝青宁咽喉要害,但剑势已然消解不了,那剑已自祝青宁肩头透过,血溅在裴明淮脸侧。
吴震见尉端危急,也窜上相救,他比裴明淮慢了些许,那一掌重重拍在祝青宁身上,祝青宁被他这一掌打得撞上身后冰壁,嘴角已有鲜血渗出。
尉端全然怔住,看着祝青宁,实不知他为何明明能杀自己,却凝剑不发?裴明淮跟吴震,也楞在那里。
“你……你为何不杀我?”过了也不知多久,尉端才问出这一句。祝青宁仍是淡淡而笑,他衣上唇边全是鲜血,却似毫不着意一般。
“我不能杀你,尉小侯爷。若我杀你……那就对不起一个人了。”
这话听得不但尉端,连裴明淮跟吴震都云里雾里,不知所措。尉端道:“我技不如人,你杀我,我无话可说。有何不仁不义?”
裴明淮见自己那一剑几乎将祝青宁钉在冰壁上,走上一步,道:“青宁,我先看看你的伤……”
祝青宁回掌在自己肩上一拍,裴明淮那柄赤霄自他左肩飞出。那本是柄重剑,这一剑下来,着实不轻,血流如注,他这般拔剑,更是一股血箭直冒出来。
裴明淮叫道:“青宁!”又上一步,欲替他止血,祝青宁一掌推出,将他迫开两步,笑道:“不必看了,反正都是一死,现在死了还痛快些。尉小侯爷,你杀了我罢,我也不愿随你等回京,白受一番羞辱。”
尉端怔住,毕竟方才祝青宁不曾杀他,这时候要他对重伤的祝青宁下手,多少有些胜之不武。
吴震见裴明淮与尉端都委决不下,走上前来,道:“二位,照下官看,先擒下他再说。你们二位不动手,便让我来罢,若是你们再看下去,他不死都得流血到死了。”
此刻祝青宁已无动手之能,他要拿下祝青宁,是轻而易举之事。祝青宁略一动,肩头血流得更快,眼前一黑,几欲晕去。
吴震五指成钩,朝祝青宁肩头大穴抓去。忽然手腕被格开,却是尉端以手里半截剑挡开了他那一抓。吴震愕然,道:“侯爷……”
“你手下留情,我只能给你个痛快,还你这人情。”尉端面色在剑光之下,微微泛青,极是冷峻,“我尉端谢你刚才不杀之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