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罢便走了,裴明淮望了一望,见太子已随着杨甘子,往园子那边走了。杨甘子身上那似有若无的香气,实在是奇特之极,闻着仿佛觉得人在佛寺之中,身边尽是香花宝烛。
他一出来,便见着那个柯罗站在路边。柯罗一见裴明淮,抢上几步,道:“裴公子,你现在闲着吗?”
“你有什么发现么?”裴明淮问。这时离吉时还有好几个时辰,还真是“闲着”。柯罗道:“是,公子想去看一看尸体吗?”
看尸体,自然是谁都不想了。刚闻了杨甘子身上的香味,就得去看尸体,裴明淮打心里叹了口气,道:“在哪里?”
徐无归看来还是颇为“知礼”,把尸体安置在了沈宅最边上的一排房子里面,那里早没人住了,只有些旧家什,再合适不过。裴明淮一进去,便觉恶臭逼人,再一看,柯罗倒是做事认真至极,连溪里的那些内脏肠子,都一一地找了回来,一样一样地用盆子盛着,放在尸体旁边。
裴明淮也禁不住一阵恶心,苦笑道:“柯捕头,你实在细致,我是佩服得很了。”
柯罗脸上神情丝毫不动,道:“公子说笑了。您过这边来看,这死者被人从胸口一直剖到小腹,把他五脏都剜了出来,这事儿干起来,可一点都不轻松。”他顿了一顿,拉起一截血淋淋的肠子,道,“你看这个……”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到外面一声尖叫,裴明淮回头一看,庆云站在外面,两眼直直地瞪着那截肠子。裴明淮走了出去,道:“谁叫你来的?”
“我……我就是来看看……”庆云这时候,一点气焰也没有了,恨不得马上跑掉。裴明淮道:“有什么好看的?看到了吗?就是这个样子!还要不要进来看?看仔细点,看清楚点?嗯?”
“……不……不看了……”庆云勉强挤出一个笑,“明淮哥哥,我,我先回去了。你,你慢慢看……”
她果然说走就走了,裴明淮苦笑摇头,走了回去。“柯捕头,继续说。”
柯罗摇头道:“我也想不通那凶手与这余管家有何深仇大恨,非要剖腹剜心,还大费力气将他挂在水车上……”
他想不通,裴明淮却隐隐有点明白。庆云和景风说同一句话,自然是有所指的。柯罗来得迟,火早已熄了,水车仍然只是一架水车,全然不像裴明淮看到之时,那惊骇之极的感觉——那水车全是火焰,缓缓转动,确如烈火转轮一般。
柯罗见裴明淮似神游物外一般,也不言语,便连着叫了两声:“裴公子?裴公子?有什么不对么?”
裴明淮这才回过神来,记起柯罗之前的话,便问道:“你说可能凶手回到沈宅里面了,这一点,你可有另外发现什么证据么?”
“裴公子,你也是用剑的。”柯罗的目光在裴明淮的佩剑上一掠而过,道,“你想,若是用一把匕首,这样面对面地去对一具尸体如此炮制,怎可能不在自己身上染上血迹?我已四处搜寻过,外面既无血迹,也无血衣,什么线索也不曾找到。而我能找到的血迹,就是往沈家内院的那一处。”
裴明淮道:“一时三刻,血也干不了,那血应该一直滴进去才对。”
“若是我,一定会即刻把血衣脱下,寻个什么东西装起来,再想法处理掉。”柯罗道,“绣衣那时候已经到了,遍布沈宅,一概人不得进出,哪里能带出去?要想把一件染血的衣服处理掉,说起来容易,其实并不容易。剪碎吗?总得有衣服碎片。若谁要生火烧掉,更惹人注目。”
裴明淮道:“柯捕头的意思是,这血衣恐怕还在沈府之中。”
柯罗点头道:“我是如此想的。我对徐大人说,最好搜一下,徐大人把我狠狠责骂了一通,说我是不要脑袋了!裴公子,我不是不知轻重,但这血衣,恐怕是最关键的物事,若是再拖上一日,大概就真的永远找不到了。即便是现在,我也不敢说就能找到,但是,若能找到,凶手就不在话下了。”
裴明淮倒是颇喜这柯罗直率,点头道:“说得有理。但今日确实是沈府大喜之日,若是这般去搜,着实不成话。太子与两位公主都是通情达理之人,倒还易说。”
柯罗道:“裴公子,恕我直言,若是不赶紧找到那个凶手,我看沈家这婚事办不办得成,都还成问题!您想想,一个下手如此残忍的凶手藏在沈家,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真是难以预料!”
裴明淮知道他此言有理,但这时候要搜,于情于理都不合。便道:“这样罢,我去吩咐,多调人手,守紧这沈家,不让一只苍蝇飞出去。凡是能生火之处,都派人看守,我就不信那凶手还能烧掉衣服不成?”见柯罗还要再说,便道,“你说的都有道理,我也明白,但若是现在搜沈家,如何对老师交待?”
柯罗情知裴明淮说得有理,只得叹了口气,道:“是,裴公子,我知道了。”
裴明淮微笑道:“你倒是聪明得紧,若我那好朋友在此,一定得夸你。”
柯罗道:“公子的朋友?”
“姓吴名震。”裴明淮道,“想必你也知道?”
柯罗一呆,道:“怎会不知?吴大人神捕之名,天下皆知呢!”
“我已经唤了他过来,这余管家死得太古怪,吴震明儿也该到了。”裴明淮道,“柯捕头不要觉得他抢你功劳便是。”
柯罗又一呆,道:“吴大人也要来?……”又忙道,“怎么会,我这一小捕头,哪里说得上什么功劳不功劳。能见一见名满天下的吴大神捕,是我有福气了。”
裴明淮一笑,道:“你们县令大人说你不会说话,我倒觉得,你会说得很哪。”
回到房中,裴明淮鼻端闻着茉莉花香,在那里盘膝打坐。本来心中烦乱,思绪纷呈,闻到那淡淡清香,渐渐也宁定下来。再睁开眼时,天色已黑,外面竹影摇曳,宁静无声,哪里像马上要迎亲的样子。
忽然听到有轻微声响,像是有片叶子落在窗外。一个低低的声音道:“公子,苏连来迟了。”
裴明淮道:“进来罢。”
一个紫衣少年已自窗口飘了进来,这少年最多二十岁年纪,紫衣上绣有白鹭,服饰极是华贵,容貌也极俊秀。
“你倒是来得快。”裴明淮淡淡地道,“收着些儿,景风也在,我不想跟她起冲突。”
苏连笑道:“景风公主既然在,我自然要让着她些儿。只是我也对她的绣衣厌烦透了,处处挡我们的路,也不能一直忍下去哪。公子,你说是不是?”
裴明淮不答,替自己倒了一碗茶。他双眼凝视那雪白的茶沫,道:“本来不想唤你,查案子有吴震便够了。但我到了老师家里,却出了一桩事,我心中后怕,不得不叫你来。”
苏连咦了一声,道:“什么事,公子都觉得怕?”
“我的茶里面,不知道被谁下了毒。”裴明淮缓缓道,“若非有人暗中救我,打碎了茶碗,我早就是个死人了。”
苏连变色,过了片刻,方道:“此人好大的胆子!不知公子心中疑谁?”
“谁也疑不上。”裴明淮道,“在场的除了老师,就只有庆云,景风,还有太子。这几个人,哪一个也犯不着这么做。”
苏连笑道:“公子这话说得好轻巧,不是犯不着这么做,是不敢罢了!”
裴明淮道:“你不要去惊动老师,他从未离开过他座位,行动又不便,绝不会是他。他年岁已高,又有病在身,受不得惊吓了。”
苏连淡淡一笑,道:“公子心慈,只是照我看来,在场的哪一个人,都脱不了干系。下毒这种事,又不是非得要走到你面前,把毒给放进茶碗。下毒的法子,那可多了去了。”说罢走近两步,捧起裴明淮的茶碗,喝了一口,方交给裴明淮,道,“这般看来,这里的吃食,公子还是不要轻易碰的好,都让我先试了来。”
裴明淮笑道:“毒死了你,我可舍不得。”
苏连正色道:“公子,这事儿可开不得玩笑。”
裴明淮道:“你放心,我自会当心。”
苏连微微蹙眉,道:“寻常人也不敢对你下手,谁这般胆大包天了?公子说喝茶,煮茶的人又是谁?”
裴明淮道:“是这沈家的丫环,叫鸣玉的,看起来像是他家管事的人。”
苏连笑道:“是了,那就先去找她问问。”
他说罢便要走,裴明淮道:“你等等。”
苏连停住了脚,等他示下。裴明淮道:“苏连,我已经对你说过几次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也莫要牵连太多。你手段太辣,行事太不留余地,人人对你恨之入骨,迟早要害了你自己的。”
苏连微微一笑,他面如白玉,俊秀之极。“从来做我们这一行当的,就没个好下场的,汉时的绣衣也好,南朝的典签也罢,我们侯官也一样,只是有用的时候,便被拿过来充作爪牙,无用之时,便是无用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虑及后事?我的命是你救下来的,即便你有一日要我死,我也绝无二话。至于别的人,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也没什么三族五服的可诛,早就死绝了,就留我一个,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裴明淮也一笑,道:“你还记得哪,你的命是我的。”
苏连道:“此生决不敢忘。若不是你,我都不敢想自己会成什么样子。”
裴明淮笑容忽然一敛,冷冷道:“你既然还记得这件事,又怎么敢暗自窥探我的行踪?是谁要你这么做的?”
他出手如风,两指已掐在苏连喉间。苏连只惊得面色雪白,颤声道:“我……我……没人要我这么做……”
裴明淮道:“我到平原王府,你派了人跟着我。我本来以为是景风的绣衣,后来才知是你。嘿!我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侯官,居然敢来窥探我的行踪?苏连,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我……都是我的主意,我心里奇怪,你一个人去那废宅,所为何事……要见何人……决无他人指使……”苏连道。
裴明淮哼了一声,松开了手。“你记住,这是第一回 ,也是最后一回。”
苏连颤声道:“是……”
“你的手下跟着我,自然也看到我见谁了。”裴明淮道,“管好你的人!若有泄漏一星半点,我一定割了你的舌头!”
苏连强笑道:“你若不信我,杀了我我也绝无怨言。”
“我倒不是不信你。”裴明淮淡淡道,“是你得想清楚,你如今应该着力的是什么事。你去吧,记得,留有余地,我不想跟太子和景风起冲突。”
苏连离开之后,裴明淮又朝窗外瞟了一眼,道:“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
只听衣袂轻响,一人自窗外飘入,神清骨秀,竟是祝青宁。一缕月光自轩窗射入,祝青宁脸上颇见苍白,两眼盯着裴明淮,一言不发。
裴明淮自榻上起身,道:“你在屋顶多久了?都听见了?”他跟祝青宁武功相差不远,也不知道祝青宁究竟是几时来的。
“是,都听见了。”祝青宁道,“你想怎的?杀我灭口?”
裴明淮一怔,继而笑道:“你是听到我跟阿苏说的话了?你也知道,侯官虽身份不高,却是势大,连皇亲国戚都畏惧三分。他也傲慢惯了,行事乖张,吓吓也好。”
祝青宁两眼凝视他,道:“都传说侯官由裴家控制,原来此言不假。我只是不曾想到是你……”
“是不是我,又有什么关系?”裴明淮道,“在我手里,总好过胡乱陷害人的好。我既不想害人,但别人也莫想来害我。青宁,你来找我有事?”
“我是想跟你说,九宫会有人在此,叫你小心。”祝青宁冷冷地道,“既然你身边有能人,我就不该多事了。”
裴明淮忙道:“你好心来告诉我,我实在是感激不尽呢。九宫会来这里做什么?来的是谁?”
“不知道,我们管的是不一样的,彼此也未必认识。比如我属下的辛仪,就是只听我命令的。比如星奇手下的癸仪,我也是使唤不了的。”祝青宁道,“这里是星奇的首尾,我自然不能插手。至于来做什么……好像是为了件什么东西。”
裴明淮道:“我正好有事问你。昨晚我险些喝下一碗毒茶,却被人打落茶碗,救了我一命。那人是不是你?”
祝青宁道:“方才听见你跟苏连在说,真是好险。不是我,我是刚刚到这里,更不知道有人在茶里对你下毒。”
裴明淮皱眉不语,祝青宁道:“你不信?”
裴明淮笑道:“偏你这人就多疑。自然信。我只是心里疑惑,沈家究竟谁要我的命?”
“是什么毒?”祝青宁道,“茶碗呢?”
裴明淮道:“我对毒也不怎么懂,我留了一点茶末,你看看。”他打开一个纸包,里面是些深绿色粉末,还夹着些深红色。
祝青宁笑道:“你那个苏连是用毒的大行家,我哪里比得上他。闻名不如见面,传闻他手段可是非比寻常,百官都深惧之,没想到这般年轻,貌如好女。”他虽然口上如此说,仍然细看了一看。裴明淮见祝青宁面上微微变色,道:“怎么了?”
祝青宁缓缓道:“是伊兰!”
裴明淮失声道:“伊兰?!”
“伊兰花果都有剧毒,份量若是极轻,会让人神思恍惚。下得重点,人便会疯癫。若再重些……”祝青宁道,“你手里这些,乃是精心炼制过的,下毒之人是铁了心要你性命啊。你真该感激那个对你示警的人,要不,我现在来了也只有给你烧点纸钱的份了。”
裴明淮苦笑道:“你就不能不损我?我本来就吓得不轻,现在更怕了。”
祝青宁叹了口气,道:“我倒是替那个下毒的人怕呢,你裴三公子的手段,可是不见血的狠厉。”
他说罢就回身要走,裴明淮一伸手,拉住了他。“青宁,你真觉得我是那样人?”
“不知道。”祝青宁答得干脆,“不过,我还是跟你远着些的好,以免哪一天死得不明不白。这回出手的是星奇,不是我,一切与我无涉,我还是离远些的好。惹恼了我们那位尊主,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已经跟你太近了些。”
他衣袖一拂,人已自窗口飘出。裴明淮追了出去,外面只见竹影摇曳,哪里还有祝青宁的影子?
裴明淮目光移至旁边一竿修竹之上,只见竹中生虫,那竹外表看来青翠,里面却早已被虫吃了不少。只是竹本空心,倒也看不太出来。裴明淮看了良久,最后只有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