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屋舍虽然普普通通,但如今看在裴明淮眼里,却觉得有股阴森之气在里面流转。他都不想再多看榻上一眼,沈于蓝的尸身,仍然在那里。
“明淮,沈鸣泉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听吴震这么问,裴明淮想了片刻,道:“我跟他多年不见,你要这么问我,我实在答不出来。只是就我记得的沈鸣泉,跟老师一样品格端方,决不会行苟且之事。”
吴震听他如此说,点了点头,道:“好,我们先不管他,先说说柯罗。”
他走到了墙角,以剑尖在地上一划,道:“那天我们两个人进来,就看见两名侯官死在外屋,而柯罗是一个人躺在这里,被一柄短剑杀死。你还记得么,我们在他身边发现了什么?”
裴明淮道:“茉莉?”他自然记得,那被剑气划成片片的茉莉花瓣。
吴震道:“那时候,我就对你说过,那死人的场景让我觉得十分奇怪。谁有那本事,能杀死两名侯官,又进来杀死柯罗?景风公主的绣衣?你别忘了,绣衣和侯官是死对头,哪能让两名本来就十分戒备的侯官放松呢?”
裴明淮忽然一震道:“你的意思是……”
吴震道:“你已经想到了。”他拉了裴明淮一把,道,“想一想当时,两位侯官在门口守着,若是听到里面传出惨叫声,会怎么办?”
裴明淮道:“这还用说,自然是即刻进去。”
“是了。”吴震道,走到了外面那房间,“这二人一进来,便见着柯罗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大惊之下自然会上前察看。就在这时候……”
裴明淮道:“就在这时候,柯罗拔出随身的短剑,将两名侯官一刀毙命!”
吴震道:“不错,我想来想去,这是十分合理的解释。但我这时候又面对一个问题,柯罗随身的是刀,跟短剑是差得太远了。可我们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短剑的影子。”
裴明淮叹了一声,道:“是我疏忽了。”
他这时已经记起来了,他与吴震当时全部心神都在屋内,阮尼一个人留在了外面。阮尼在外面做什么,他们都是无暇留意的。
窗外便是茉莉花丛,柯罗就正好倒在窗前的地上。
不管他死前究竟对自己做了什么,总还能强撑着那口气,将那柄短剑扔出窗外的茉莉花丛中。只是剑掷出的时候,那极之锋利的剑刃劈掉了几朵茉莉,风又把茉莉花瓣的碎片给吹了进来。
吴震是眼光如炬,那裂开的花瓣也没瞒过他的眼睛。
“阮尼偷偷把那柄短剑——也就是本来无处可藏的凶器给藏了起来。我们想都没想过怀疑她,因为她那时候根本没进来过。”裴明淮道,“真是聪明至极,不过,这个局,须得事先商量好吧?若是我不肯带阮尼来呢?”
“你会。”吴震道,“柯罗跟你稍加接触,便大致能判断你是什么样的性子。这样的事,你不会拒绝。他对你说了那么多阮尼的事,你不可能不去找阮尼问个究竟。你和苏连二人一走,柯罗不管如何行事,都无人打扰了。唯一要冒的险,便是太子与两位公主还在沈宅。不过,柯罗也深知,绣衣和侯官势同水火,绣衣应该不会去侯官守着的地方,发生冲突。——没人会想开罪苏连,哪怕是太子和公主。白鹭到的地方,便如大丧,这话你应该听过。”
裴明淮摇了摇头,道:“你这么说,我真是替苏连害怕。”
“他自己都不怕,你替他担心什么。”吴震道,“我只是在想,你原本是让苏连留在沈家,后来临时改了主意让他一起去。若苏连留下的话……”
裴明淮听他如此说,也不禁后怕,道:“柯罗看来便是死士之一,哪怕是苏连撞上了,也一样的是非杀不可……”
只听苏连带笑的声音响起,他人也走了进来,一身紫衣,虽是一夜未睡却仍是容色清新,笑道:“你们又背着我,说我什么坏话?”
“我二哥走了?”裴明淮问。苏连道:“是,听公子吩咐,我亲自带人送裴尚书走的,那边自有人护送,公子不必担心。”说着眼珠一溜,又道,“公子实在不必操心裴尚书,他大风大浪,比你见得还多呢!”
裴明淮道:“我这两位兄长自幼疼我,为了我是命都可以不要的,我又怎能不为他们尽心?”
他说罢沉默了片刻,吴震道:“是了,我想起来了,你十多岁,第一回 跟着出去打仗的时候……”
“我那时候年少气盛,害我大哥为了救我,差点死啦,也多亏了慕容将军。”裴明淮道,“也给了我一个老大的教训,从此做人做事,都别太张扬。”
苏连岔开话题,道:“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了?”
“说你阿苏好运道。”吴震道,“那天若明淮不带着你一道走,恐怕死在这里的就不止是两名侯官,也得加上你了!”
裴明淮道:“阿苏,你的剑呢?”
苏连拔出佩剑递给裴明淮。裴明淮知道苏连用的剑比一般的短,但也并没真的留心过,这时才有机会细看。当下道:“侯官都用这种剑?”
“不错。”苏连道,“我这柄自然要好些,但长短轻重,都是完全一样的。”
裴明淮伸指在剑刃上一弹,只听一声清响,道:“好些?怕不止是好些。”倒转剑柄递回给苏连,道,“名剑鱼肠,也不过如此罢。”
吴震道:“绣衣用的也是短剑,因为景风公主手下的绣衣,女子颇多,所以还要短两分。”
苏连听吴震把刚才那番话又说了一遍,沉吟片刻,突然手腕一动,剑尖微颤,青芒直指吴震喉间。吴震猝不及防,猛地翻身后仰才避过他这一剑,十分狼狈,连头发都被削了几丝下来。
“你干什么?”吴震大叫。苏连收剑回鞘,淡淡地道:“要想偷袭,好像也不那么容易。你对我可是没防备的,我下杀手,都不容易。就算他偷袭,也未必杀得了我。你不也避开了么?毕竟武功相差甚远,他偷袭也不一定能得手。我看,若真是如你推想的那般,他必定是看到我也跟你们走了,才放下心来干这事。”
裴明淮道:“阮尼费了偌大力气前来,就为了一把凶器吗?”
“肯定不是。”吴震道,“捡那凶器是次要的,阮尼前来,一定是拿一件对他们极其重要的东西。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那一样东西。”
裴明淮顿足道:“我就不该让柯罗留在那处!”
现在他全然明白了,柯罗本想让沈于蓝的尸身挪个地方,更方便行事,只是自己不同意,才不得已放弃,却想办法怂恿裴明淮去找阮尼。裴明淮带着苏连一同去了,柯罗如愿以偿,但守在外面的侯官,就是他最后的障碍,是以他将两名侯官都杀死了。再以自杀伪装他杀,以洗清自己的嫌疑,这样一来,就很难疑到阮尼。
再往深处想一想,柯罗从一开始,就是想要来沈家的。是以余管家死得那般诡异,又十分显眼,在场的人都不好处置,按常理来说,总得去唤离得最近的捕快,柯罗出场,便是顺理成章,决不会引起众人疑心。而柯罗在裴明淮面前表现得十分敏捷,甚至让裴明淮都觉得跟徐无归形容的那个捕快柯罗大相径庭,就是为了让裴明淮相信他的本事,让他留在沈家主理此事。
但裴明淮仍然是立即唤了吴震前来,柯罗也清楚,吴震一到,行事就会极为不便了,所以一切都最好在吴震到之前便完成。
想到此处,裴明淮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是真笨到不行,被这柯罗牵着鼻子走。吴震还在屋里走来走去,道:“这柯罗杀了两名侯官之后,大概并没出过屋子。”
裴明淮走到当日柯罗陈尸的地方,正在窗下。向外面望去,窗前绿竹幽幽,悬着一盏大红灯笼,却早被雨水给淋湿了,破了个大洞。
苏连顺着他眼光望去,道:“这灯笼破成这样,也不换一个。”
吴震笑道:“阿苏,这种灯笼,哪里那么容易被淋破的。”
裴明淮道:“东西藏在灯笼里面?”
吴震道:“想来如此。他直接以手劲把那东西扔进去便是了,不必自己出去放,更不易被人看到。阮尼趁我们在里面的时候便悄悄取走,沈于蓝这屋子外面,竹子茂密,门都被遮住了,看来沈于蓝选这个地方住,并非巧合,而是早就考虑过的。他们的局是都有后着的,若一个不成,便有下一个。下一个又不成,还能再有一个。也就是说,这件事,他们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牺牲甚么都没关系。”
三人都一时沉默无言,裴明淮缓缓地道:“真是好狠的计策,为了这东西,人人都甘心就死。甘子说,蛊虫再次自她身上引出来的时候,必得立即以女子心血饲之。想必她一自太子那里出来,便来找了沈于蓝。而在十二个时辰以内,又必须再以一男子的心血喂之,这蛊虫就能自行消融,留下的就是蛊虫体内的东西——也就是你吴震发现的那物事。”
“千算万算,柯罗临死前多少有点力不从心,那薄片留了一小块在他身上,他不曾发现。”吴震叹道,“若是没留下这点线索,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是一段启节!”
裴明淮道:“若万一我没带阮尼来呢?”
“所以杨甘子本来那时候就应该死了,但她硬撑了一两天。”吴震道,“长孙父女那时候他们已经不能信任,所以若阮尼不来,杨甘子就会来取。她要离开还是容易的,毕竟有太子在。但是,柯罗最信任的一定是阮尼,所以首选一定是阮尼,他们原先的计划也是阮尼来取!照我看来,对杨甘子,他们是并不能全然信任的,只是此事实在不能少了她,才不得不让她加入罢了。”
苏连道:“那还等什么?赶快去找阮尼!沈鸣泉必定是脱不了干系的,我让人拿下么?”
“先别管他。”裴明淮道,“看住他,他逃不了。照我看,他也没打算逃。”
三人出了沈宅,上了马,裴明淮脸色阴沉,道:“他们这群人,沈鸣泉,沈于蓝,柯罗,阮尼,都是死士无疑。以身相殉,嘿!”说罢一提马缰,疾奔而去,吴震见他神色,不敢多说,赶紧跟上。
此时还是早上,县城里面自然是安静得很。吴震低声道:“是敲门,还是怎么着?”
裴明淮道:“破门而入你都不会了?”
结果阮家那药铺根本连门都是虚掩的,哪里还有半个人影。一进去,吴震就跺脚道:“来晚一步了,肯定是跑了!她药铺上总不会就她一个人吧?”
裴明淮道,“似乎有个伙计,那天帮她赶车的,你不也见过?”
吴震道:“一定是帮凶!”
裴明淮左右一看,道,“松脂她这里最多,余管家就是在她这里取的。好胆大的女子,就这么大大方方地站在我们面前,我却从不曾疑过她!”
吴震道:“她是九宫会的人?不会就是那个癸仪吧?”
裴明淮道:“有可能。”
吴震道:“要不要追?”
裴明淮摇了摇头,道:“这都多长时间了,哪里追得上!”
他二人在里面,苏连却留在外面,这时叫道:“公子,糟了!”
裴明淮一惊,忙出来问道:“怎么了?”
苏连把一卷文书呈给他。“这是刚送来的。”
裴明淮展开一看,真是恼恨之极。“好,好,好,这真是来得好。柯罗早就死了?那他怎么在县衙里面干了这么久,也无人怀疑?我们面前这个柯罗,是冒名顶替的货色,而且冒名了这么多年?那个徐无归,看起来精明强干,也是个吃素的,这都被蒙骗?”
“他倒不是吃素的。”苏连道,“他跟济南王慕容白曜是同乡,我令人查过了,他们是自幼的交情。只是徐无归骨头太硬,也不肯靠这层关系,是以知道的人极少罢了。”
苏连此言一出,裴明淮突然出了一身冷汗,立时明白了苏连说“糟了”的意思。吴震叫道:“太子殿下,还在县衙……”
县衙里面十分安静,裴明淮心里更是急得快发了疯。他冲进内院,却也不见一个人。
忽然台阶上出现一人,裴明淮吃了一惊,收住势头,那人竟然是徐无归。徐无归一身便服,脸带笑容,朝裴明淮深深一揖,道:“公子来得好快。”
裴明淮淡淡地道:“徐大人好似知道我要来一般。”
徐无归微笑道:“公子来得比我想的略慢了些。”
裴明淮道:“太子殿下和两位公主呢?”
徐无归跟他隔得甚远,脚边隐隐有火光闪动,只是被徐无归挡住了,看不清楚。徐无归微笑道:“是一排蜡烛,公子。这里的地上,全是松脂。公子自然不怕,但是太子殿下和两位公主,都在这间屋子里面。公子自然也知道松脂的用途,一旦燃起来,那就是马上变成个火人,就算扑灭了,也不知道会烧成什么样了。”
裴明淮眼神一冷,道:“他们怎么样了?”
“自然是毫发未损,只是饮了些茶水睡着了而已。”徐无归笑道,“公子不必担心,下官哪有这胆量,敢伤及几位殿下呢。不论是穆氏,还是太子,哪一个跺跺脚,都能教下官粉身碎骨。”
裴明淮道:“有此胆色,我倒也佩服阁下。阁下所求为何,尽管说便是。”
徐无归抚掌道:“裴三公子果然爽快人!好,在下就直说了。在下所为的决不在太子殿下或是公主,也决不伤及他们。在下是想求公子救一个人。”
裴明淮道:“谁?”
徐无归道:“慕容白曜!”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你是慕容将军的知交,我却不记得有见过你。”
“我在将军幕下当过半年功曹,只是时日太短,所以将军的事,倒也并没牵连到我。”徐无归道,“公子心里自然知道,慕容将军是不是冤屈。他如今已被锁拿回京城,只等处决。下官与他是过命的交情,只要能救他一命,哪怕要我身受千刀万剐,也没甚么大不了的。只要公子肯放人,太子殿下与两位公主,自当无恙。”
他又看了裴明淮一眼,道:“或者,公子只想要两位公主回来,那也未尝不可。”
裴明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徐无归道:“若我说得不是,公子只当没听见便是。”
裴明淮道:“你跟柯罗,不是一伙的?”
“不是。”徐无归道,“我一到此上任,便觉着柯罗有些不对劲。我暗自去查了一番,也大约能猜到他的来历。但我也不想惊动,一直冷眼看着罢了。我知道慕容将军出事,只是我位低官小,比不得他身边那些武将,还想去劫狱救人。见公主和太子到此,我心里想,真是老天爷给的大好良机。”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徐无归,此处只有你跟我,我便跟你说实话。你既然来求我,想必是知道昔年我跟慕容将军也算有些渊源,我少年之时,也跟着慕容将军出征,对他的人品,我其实是心里明白的。”
徐无归道:“是,所以我来求公子。我也冷眼看着,公子与他人不同,才敢说这话。”
裴明淮道:“但你为官多年,也该十分明白,有些事,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不能。顺水人情是可以做,过了的事,我办不到。”
徐无归道:“我知道,但这件事,并非是要公子承担。皇上不会不顾念太子和公主,景风公主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不会不管。慕容将军……唉,他……他从来都没想过要谋逆啊!”
裴明淮神色不动,只淡淡地道:“从古至今,不曾想过谋逆的人,被说是谋逆,实在是多不胜数,也不差慕容白曜一个。兵权在握,功高震主,哪一条都是死!”
徐无归面上变色,惨然道:“那也是为了君主,也有错吗?”
“无错。”裴明淮道,“但只有死!”
徐无归忽然一笑,道:“公子年纪轻轻便封为淮州王,举家上下都荣宠之极,公子就不担心吗?”
裴明淮道:“那也不劳烦徐大人操心。有前车之鉴,明淮自当时时刻刻警醒,不敢稍有懈怠。”
徐无归叹了口气,忽然双膝跪地,朝裴明淮叩了三个响头,道:“裴公子,你看在昔年与慕容将军的交情份上,便救救他吧。我说过,不是要你承担这件事的后果,只是求你帮忙,我怕找了别人,最终徒劳无功。我从不想伤害公主和太子,只要你肯,他们便会毫发无伤。至于在下,只要能救出将军,哪怕是凌迟车裂,徐无归也无怨无悔。”
裴明淮道:“徐大人可有妻室儿女?”
徐无归道:“有。”
裴明淮道:“你可知道这是株连之祸?你对得住慕容将军,又如何对得住你家中老小?我劝你一句,把人毫发无伤地交出来,我便让你和你家人也毫发无伤地离开。至于慕容将军,我可以想办法给他一个痛快,不必再受那些零碎苦痛。”
徐无归抬眼望裴明淮,道:“公子可知道,为何你到县衙内院,却如此安静?”
裴明淮一怔,当下竟觉发冷,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