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悠悠叹道:“难为你了。”
和那些家底殷实的大官巷学生们相比,赵蟾对待知识更加虔诚。
也就是这份虔诚,先生才允许赵蟾在学堂里旁听,且不收他一文钱。
“这下,你该告诉我,这两日为何没来学堂旁听了吗?”
赵蟾顿时喜出望外,把他跟随王焕到山牛村处置妖患、加入斩妖司言简意赅说了遍,隐去关于山鬼、白幼君姐妹以及在犀照客栈与商旅动手的事。
先生长了茂密的胡须,他打理的精致,并不显杂乱:“你成了斩妖司的斩妖人?”
“是的,先生。”赵蟾尊敬道。
“你可知斩妖人常常面临九死一生的凶险?”
先生重重叹气,他当然明白,眼前这位早早没了爹娘的少年,想做出一番事业,在游居镇挺起腰做人。
“知道。”
“所以你仍然决定成为一位直面妖魔的斩妖人?”
“是。先生曾讲过‘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斩妖除魔是增涨道德的事,可以保境安民。”赵蟾平静解释道。
先生指着他大笑:“小小少年,竟懂如此狡辩,我还讲过‘君子可欺之以方’,你就拿‘恶居下流’来搪塞我!”
赵蟾诚恳拜道:“学生惶恐,先生在学生心里,确是君子。”
“花言巧语。”先生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钱你收回去,《琼林》此书不必你借走抄写,我已经抄好了,原想昨日你来旁听时赠予你的。”
“先生……”
“真要感激我,就认真读书,努力练字。”
他从教桌上拿起一本泛着墨香的书册,严肃地递给赵蟾:“圣人有云,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又云,学而不厌。你极聪慧,本来我不该叮嘱你的,但你要明白,自以为才思敏捷而荒废学习,最终的结局必是泯然众人矣。”
赵蟾激动的双手托着书册,他清晰闻到淡淡的墨香,封面是先生写的两个大字《琼林》,“学生谨记于心,必不敢辜负先生的期望。”
“有不懂的问题随时来私塾问我,等你对《琼林》倒背如流且理解透了,我再教你《论语集释》。
圣人之学犹如浩瀚无垠的银河,唯有打牢根基,方能探幽索胜。
望你脚踏实地,行远自迩。”
赵蟾一拜及地。
先生道:“午时了,留下用餐。”
“学生打扰先生午间休息,已是大为冒昧,怎能继续厚着脸皮留下用餐?”
赵蟾再拜,小心翼翼收起《琼林》,便要离开。
先生笑骂道:“犟!学问虽好,钱财却也重要,桌案上的钱不要了?”
收起铜钱,赵蟾恭而敬之的走出私塾。
先生负手站在门外,目送赵蟾的身影消失在大官巷。
腰插桃枝的少年,和大官巷格格不入。
“好一个桃花少年郎。”
“话也多了……”
……
张翠翠有双狐媚眼,她的长相在女子里最多算是中下之姿,凭着眼睛,却独有挑拨心扉的美妙滋味。
加上沉甸有料的胸脯、走动起来一扭一扭的浑圆宽臀、柔软无骨的蜂腰、纤细撩人的长腿,她自打来到游居镇,就成了镇子妇人攀比的对象,也成了男人们不约而同心痒痒的梦中情人。
游居镇那些闲来无事的长舌妇,私底下最爱编排两人。
一人是犀照客栈的老板娘谢婉,第二人便是守寡的张翠翠了。
长舌妇说,谢婉是只欲求不满的妖精,之所以开客栈,为的就是和那些走南闯北的男人们索取床笫之欢。
别看谢婉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其实她对男人们望眼欲穿,只是顾忌自己妖精的身份,才待在客栈以防暴露。
对张翠翠,长舌妇编排的更狠了,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什么张翠翠身为寡妇不老实,夜夜与男人纠缠欢好,什么煞有介事的说她亲眼看见镇子北头的孙麻子,晚上偷偷跑进张翠翠家中了……
张翠翠也不是好惹的。
每逢听到闲言碎语,掐着腰站在大街上破口大骂。
这不,两位妇人结伴路过馄饨摊,匆匆白了张翠翠一眼。
一人低声道:“你千万别告诉别人,我听三妹说,张翠翠昨晚半开了扇门,你猜怎么着?咱们镇子谁都嫌弃的癞子头杨昀偷溜了进去。”
好巧不巧,这句话被张翠翠听见了。
她不动声色的给客人端上馄饨,客人色眯眯的伸手接过,顺便好像不小心地碰了下她的手背。
真滑啊、真润啊。
张翠翠瞪他:“我剁了你的手。”
“嘿嘿……”这位游居镇游手好闲的懒汉笑道,“翠翠,俺想娶你。”
“娶我?哼!”张翠翠掐腰朝那俩妇人大骂道,“瞧瞧摸我手的人是谁啊,哎呦,这不是小花巷王绿水的男人梁右嘛,怎么?嫌王大姐不好看,跑这里来摸我的手啊?王大姐知道了,绝对比吃了蛆还难受。”
王绿水铁青着脸转身,她就是刚刚编排张翠翠的妇人,定睛一瞧,自家好吃懒做的男人果然在馄饨摊,眼下端了碗热馄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方才他坐在馄饨摊后,王绿水瞥了一眼没看到。
张翠翠毫不饶人:“梁右哥想娶我?不行、不行,你要是娶我,得先休了王大姐。王大姐那么骄傲的人儿,怎么忍的了你的休书啊,当天就得上吊!我给你出个主意,晚上等王大姐睡熟了,你偷偷来我家,我和你好。”
王绿水气的直跳脚:“梁右!你吃什么馄饨?!也不嫌脏!傻站着干吗?给我滚过来!”
梁右辩解道:“娘子,要不你尝尝翠翠煮的馄饨,确实挺好吃的。”
王绿水一听,气的晕头转向,她身旁的妇人两三步跑到梁右跟前,抢过滚烫的混沌碗重重放在桌上,汤汁溅了一圈,拉着一步三回头的梁右到王绿水身边。
王绿水顾不上脸面,大庭广众之下劈头盖脸捶自家男人。
看着这一幕,张翠翠冷笑道:“人家杨昀相貌英俊,人也老实,整天闭门苦读。杨大哥不过是长了点癞子,就被你们编排,哼,你们污蔑我可以,别造谣老实人。”
梁右夫妇厮打在一块,另一位妇人委实看不下去,拽着他们往小花巷走去。
一边走,一边还向张翠翠骂道:“勾男人的狐狸精!呸!下贱!身子迟早烂掉!”
张翠翠不以为意,当作耳旁风。
她突然朝街道上的少年招手:“赵蟾!”
“翠翠姐好。”
“没吃午饭吧?”
赵蟾老实的点点头,这次他主动走近馄饨摊,坐在张翠翠亲手做的木凳上,看着那碗本该属于梁右的馄饨,问道:“翠翠姐,我能吃吗?”
“你不嫌脏?”她娇笑问道。
他拿出怀里的《琼林》:“翠翠姐可不可以暂时帮我收着书吗?我怕吃馄饨时汤汁溅到书上。”
张翠翠怔了良久,谨慎地捧起书册:“吃吧,不许给我钱,要不然我真生气了。”
“好。”赵蟾应了声。
馄饨仍然是韭菜馅的,少年吃的很慢。
张翠翠拿来一张木凳,用自己衣服使劲地擦了又擦,确认干净后,才将私塾先生抄的《琼林》轻轻放在木凳上。
她背过身去。
急骤喘气。
不生气、不在乎是假的,人言可怖,她总归是肉体凡胎,哪能面对穷凶极恶的谣言而淡然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