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轿停了。
车辙碾动和马蹄踏雪的声音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奇宏只恨自己还会喘气,问也不敢问这两位爷是否要下轿,只好捂住耳朵蜷腿,缩成一团装死。
天地刹那寂寂,枯枝被重雪压断坠落,脆响打破了沉默。
周鹤鸣漠然回话道:“好。”
他掀了帘便下轿,这动作劲儿实在太大,险些将奇宏掀下马车去。
“主子!”奇宏急急跟上,又想起这车里还有一位要命的,只好跺着脚跑回来,朝郁濯道:“世子也快些下来吧,夜里可不能在轿中待着,得赶紧回屋去。”
郁濯勉强一笑:“......好。”
他起身要出轿,习惯性地想唤米酒来搀扶,微微抬起手时突然反应过来——米酒早被他赶回宁州去了。
是以那几根苍白的手指又缩回袖中,郁濯沉默地下了车辇,拢着袖穿行过黑洞洞的回廊,慢吞吞回房间去了。
雪地上留着两串脚印,起先凌乱地交叠在一起,后又分而转向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很快各自消失在回廊深处。
大梁隆安帝二十七年的冬天,煊都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夜晚,万千楼舍阙阁静静潜伏在暗色里,街上鲜有车马经过。这天儿实在太冷,就连巡夜的更夫也揣手缩脖地贴着墙根彳亍,一敲破锣,扯着嗓子喊道: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没人知道这偌大的镇北候府里卧着两只困兽,渡着各自的苦海,填不满深藏的欲壑。
寂寥夜空中偶有猛禽的唳叫,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堪堪透出点熹微晨光,可很快被云翳遮挡住了。
白日沉沉,煊都又落了雪。
***
两日后,深柳祠卧月坊。
北风打着旋儿卷雪过长廊,小厮慌慌张张跑去开了门,这风便也趁机窜进来,吹得房内衣衫单薄的舞姬一阵寒颤。
须臾,她赔着笑稳住身形,叼起一酒杯倾身喂进夫浩安口中。
夫浩安正眯缝着眼睛半躺,伸手寸寸摸上舞姬的薄背,挑眉睨向刚进门的郁濯,懒洋洋地开口道:“清雎,可算来了。”
这话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郁濯身上去了。
今天这局是夫浩安组的,除了郁濯,还叫来了别的几个纨绔。
卧月坊内烛影轻晃,屋内缭绕着暧昧涎香,门甫一阖上,在场的酒囊饭袋便都原形毕露。
郁濯进来时狐裘上沾了不少雪,此刻已经尽数融作水珠,透出冰冷的潮意。
他立身颔首,温声道:“诸位久等。”
“哪儿能呢?”席上一人抢先搭话道,“世子可是今日贵客,我们大家早盼着见上一见。”
另一人翘着二郎腿,将怀中舞姬往大腿上一揽,朗声道:“是了,世子同周将军大婚当日,听闻侯府门前便亲自掀了盖头,在场的皆是大饱眼福。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郁濯皮笑肉不笑,随意挑着个空位坐下,将氅衣递给堂倌,吊儿郎当地说:“各位身侧皆环着软香玉,还惦记我这人做什么。”
“这些不过是庸脂俗粉,难登大雅之堂。”有人嗤笑一声,就着只葱白手引颈喝罢一杯酒,方才喟叹一声,“美则美矣,却是在皮不在骨。”
他怀中的舞姬笑容僵住一瞬。
在场各路人的眼睛都黏在郁濯身上,后者却好似全然感觉不到,兀自捏着个柑橘剥起来。
他在轻歌曼舞里垂着目,分毫瞧不出喜怒,长密眼睫半盖住眼下小痣,眨眼间光影切换,显得无辜又狡诈。
“郁二爷近来也算名动煊都,听闻光是繁锦酒楼便跑了两遭!可是那周小将军诸事繁忙,冷落了二爷?”离郁濯最近的一人咂摸着嘴侧目看他,声调夸张地说,“我对前两日金隐阁中事情也所有耳闻,二爷若觉得不尽兴,日后可以多找我们一块玩儿——包二爷满意。”
满座哄堂大笑。
郁濯也笑,将干干净净的橘瓣丢进嘴里,懒洋洋道:“好啊。”
席间笑声错落,在座的一众纨绔吃闲饷啃家底,平日里嘴碎得很,最爱聚在一块儿打发时间。
事情一经言语传递便会变味儿,这些人不关心煊都朝堂利益纠葛,不在乎党争军功,反倒对着各种香艳流言可劲儿扒拉。
前两日金隐阁戏后的一出闹剧经夫浩安的口,早在他们中传了个遍,此刻见着了真人,怎能不兴奋?
这些人围着郁濯,像是夏日里专吸人血的蚊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