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夜色如水,新月如船。 迎面吹来的夜风舒爽清凉,花灯节的夜晚,沿着蜿蜒的河道,四处花灯绽放如繁华锦灿,令人目不暇接。 “快看啊!七秀坊的灯船出来了!” “在哪?在哪?” 河岸上人潮涌动,街边、石桥、望潮亭,处处拥挤得水泄不通,沿河两侧小楼二层的窗户都开了,每一扇窗户,每一处栏杆后面,都挤满了男女老少。 “今年花灯节,七秀坊灯船上献舞的,据说是锦诗和锦画两位姑娘!” “哦!就是最近声名鹊起的那两位!” “这两位都是秀坊叶掌门的高徒,七秀之首绮秀门下,最是雍容典雅。” “可不是,去年我到过秀坊,有幸亲眼见过二位姑娘,那真是明艳动人,洛阳的牡丹花都没有这样好看!” “快看!人要出来了!” …… 隔着窗扇和河岸,熙攘的人声混成一片,浪潮般一层一层打在窗棱上。 绫罗缠绕的房间,脂粉的香气氤氲。偌大的房间,灯下坐着两个身披舞衣的女子,一个红衣似火,一身金饰琳琅,眉心和眼角皆以金粉描绘出精致的花钿,衬着她俊丽的眉目,英气之中媚色流转,如刀锋寒刃上一抹胭脂色,分外危险也分外撩人。 锦画正在给锦诗上妆,朱笔落下,倒垂莲般鲜红的花钿在额前盛开,愈发显出锦诗雪肤如凝,妙目盈盈。 相较于锦画一袭红衣张扬的锐利,锦诗一身粉色舞衣,如一朵红牡丹旁边的粉牡丹,清丽温婉的□□,更加耐人品味。 鎏金纹饰,火凤羽翼般的艳红舞扇,和寒光似水的长剑放在一处,等待接下来的演出。 舞扇灼烧般的红色上,一团雪白的毛团趴在那里,白绒绒的小狐狸把自己蜷成乖巧的形状,只露出一个脑袋,乌溜溜的眼睛闪烁着灯光,映照出面前两个女子的身影。 再三端详锦诗的妆容,确认再无瑕疵,锦画放下朱笔,向锦诗温柔一笑,转而横一眼小白狐,开口说话之时,声音凛冽如冰玉相击。 “无知小兽,倒是安分。” 白狐动动耳尖,如能听懂人言一般,冲锦画龇了龇牙。 “别欺负若叶啦。” 锦诗温软的开口,向门口的方向望一眼,微微有些出神,眼神中隐藏着游丝般的焦躁和不安。 “锦画……”锦诗低低的说,“他、他真的会来……会来看我跳舞吗?” 英气的女子绽开温柔的笑容,轻轻摸了摸锦诗的发顶,说:“放心吧,他一定会来的。不信,你问若叶。” 小小的白狐从舞扇上站起来,纵身一跃,如一团轻盈的毛球落在锦诗怀里,蹲在她腿上,乖巧的甩动尾巴,冲她软软的叫一声,附和锦画刚才所说,笃定的点点头。 眉间的愁色被抚平,锦诗展颜一笑,向小狐狸道:“谢谢啦,若叶。” 外面响起清脆的鼓点,有人敲了敲门,在门外喊:“两位师姐,献舞要开场啦。” “来了。” 锦画扬声回应,锦诗抱起白狐若叶放在一旁的绣墩上,两人分别拿起双剑舞扇画伞,一先一后向屋外走去。 若叶发出一声叫声,锦画回过头,白狐口中发出的并非人言,她却仿佛听懂了,道:“纸笔在妆盒的最下面,你要用自己去拿。” 房门从外面关上,锦诗锦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人声低下去,鼓乐之声渐响,乐段升华,佳人登场,为之惊艳倾倒的人群爆发出阵阵喝彩声。 白狐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外面的声音,确定房间附近没有人之后,白狐若叶从绣墩上一跃落地,若有一阵微风拂过,珠帘纱幕层层摇动,转眼白狐雪团般可爱的身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十六七岁,韶华正好的白衣少女。 似乎是因为没有旁人在侧,少女没有完全掩饰自己的狐形,耳朵还是竖起的毛绒绒狐耳,垂顺柔软的白发长发披在肩上,几乎与雪白的衣色融为一体,浓长的睫毛也是白色,瞳色似纯净的蜜糖,瞳孔明显是兽类的瞳孔,跟随屋内灯火的摇曳敏锐的产生变化。 少女的服装并非中土常见的款式,因为她本身就不是出身在中土大唐,而是漂洋过海,从一个位于中土东方的岛国远渡重洋而来。 江南雪化逢春之际,若叶才刚刚踏上大唐的土地。 听说中土富饶,景色非凡,好奇的她偷偷上了扶桑前往大唐的海船,踏上陌生的土地之后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在码头徘徊时,听闻江南富庶之地最为繁华,就又偷偷搭上了货船,来到这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江南水乡。 若叶偷乘的货船,船主是个秉性风流的中年男子,货船停靠的第一站,便是扬州瘦西湖畔,被称作大唐三大风雅之地之一的七秀坊。 三月阳春,七秀坊正值桃花将谢未谢,柳色青青如烟,小桥流水美如画卷的时节。 若叶下船之后四处闲逛,穿过亭台度过画廊,蹲在一株柳树下拿爪子拨水的时候,忽然水里跃出一尾锦鲤,尾巴一甩溅起高高的水花。 若叶早有防备,往后一跳避开了变成落汤狐狸的命运,冲着水面摆出戒备的姿势,就看见一条金红色的锦鲤浮出水面,语声三分轻嘲七分清冽,道:“小家伙,身手不错。” “你是谁?”若叶保持警惕,冲锦鲤问。 锦鲤游到岸边,若叶只眨了下眼,锦鲤就化作人形,金冠束发墨发披肩,一袭鲜艳红衣将桃杏的艳色都压了下去的青年男子斜倚着柳树,上挑的凤眼盯着若叶,眸光如他身后湖水的波光,看似柔情万千,伸手去碰才知道是冷的。 锦鲤化作的红衣男子向若叶冷淡的笑了,道:“我自幼在秀坊长大,你这外面混进来的小东西,反倒先问我是谁?” “……画……锦画,你在这里吗?” 隔着院墙传来脚步声和女子轻柔的呼唤,红衣男子愣了一愣,冲若叶一笑,竖起一根手指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若叶定睛看他,就发现原本艳丽又不失俊挺的男人,身形再度发生改变,变成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年轻女子。 “锦画,你在这里啊。” 院墙那头的女子走到月洞门旁,向这边张望过来,看见红衣女子时,脸上登时绽开笑容,转眼看见旁边的若叶,稍微惊讶的喊:“咦,哪里来的小狐狸?” 若叶看一眼女子,发现锦鲤妖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自己身上,立刻掉头钻进树丛,转眼没了踪影。 这就是来自扶桑的狐妖若叶,在七秀坊和锦诗锦画两“人”的初次相遇。 准确来说,只有锦诗是真正的人类就是了。 打开妆盒找到信笺和笔墨,雪白的狐妖少女在桌上铺好信笺,提笔蘸墨,落纸记录来到大唐之后的所见所闻,写成寄回家乡的书信。 玉藻前哥哥: 见字如面 我很好,大唐也很好,你和葛叶姐姐还好吗,平安京还好吗? 金鱼姬成天说自己是最有魅力的女性,请务必将下面这段话转达给她。 金鱼姬,我告诉你,你才不是什么最有魅力的女性,我在大唐遇见的雄鲤鱼,比·你·漂·亮·多·了!而且还会跳舞,虽然是鲤鱼,比你养的金鱼还好看! 玉藻前哥哥,鲤鱼跟你一样,也喜欢装扮成绝世美女去勾引男人呢,不过你们又不喜欢男人,为什么要去勾引男人呢? 鲤鱼有一个妹妹,虽然长得也跟妖一样好看,不过是个人类呢,但是性格非常温柔,还会炖鸡汤给我喝,成天觉得我会闹事盯着我的鲤鱼很讨厌,但是我很喜欢他妹妹。 我现在还只有六尾,等修炼到九尾,就能变成男人,把鲤鱼的妹妹娶回家,天天炖鸡汤给我喝了。 不过鲤鱼说就算我变成男人,他妹妹才不会嫁给我,因为她有喜欢的人了。 我问过啦,鲤鱼他妹妹喜欢的男人根本不爱喝鸡汤,那还娶他妹妹干什么,搞不懂。 不过鲤鱼后来又说,那个男人也不会娶他妹妹,可是他妹妹还是喜欢那个男人,还想跳舞给他看。 他们现在就去外面跳舞啦,鲤鱼说那个男人一定会来,昨天晚上他偷偷溜出去了,肯定是动了什么手脚吧。 人类的事真让妖头大,搞不明白。 吹干信上的墨迹,将信笺折好收起来。白发中支棱的狐耳忽然动了动,妖怪敏锐的听觉让若叶注意到,讨厌的鲤鱼和温柔的鲤鱼妹妹,跳完舞之后似乎遇到了麻烦。 来了一个和尚和一个道士,按照大唐的叫法,似乎是大师和道长。 不过不管怎么称呼,都是和妖怪过不去的家伙。 就像平安京那些烦人的阴阳师。 阴阳师上门多半是来找妖怪麻烦,那么那两个大唐的阴阳师找上门来…… 若叶捂住嘴,眼角弯弯,无声的笑起来。 哎呀呀呀,嚣张的鲤鱼精有麻烦啦,真是活该! 自从那天在秀坊闲逛被鲤鱼精发现,对方以外来妖怪不值得信任为由,把若叶留在身边监视。 真打起来,若叶不怕锦画。但强龙不压地头蛇,若叶不想惹麻烦,再加上被锦诗一手好厨艺收买,暂时留了下来。 不过妖怪最喜欢自由自在,锦画虽然没有对她怎样,但监视始终是监视,若叶总觉得心里不痛快。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七秀坊也住腻了,是时候到别处去看看。 鲤鱼精正被和尚和道士缠住,暂时没精力管她,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白狐少女推开房间临水的窗,正要穿窗离开,脚步一顿,又折返回来。 鲤鱼精烦了她这么久,就这么静悄悄的离开,若叶不太甘心,得给对方添点小麻烦才行。 一屋子绫罗首饰胭脂水粉,随便拿点什么走吧。 七秀坊都是孤儿,平时也要拿出银钱去救济孤寡,金银珠宝太过贵重的不拿,若叶左挑右挑,选中一串看上去最不值钱的檀木念珠。 鲤鱼精也真奇怪,自己是个妖精,藏着一串佛门的念珠做什么? 不管啦不管啦,就决定是它啦。 收起佛珠,白狐轻灵的攀上窗台,回头微笑着轻轻说一声再见,如一片轻柔的柳絮,乘着夜风转眼飞上重霄。 …… 灯船上层,锦诗和锦画结束献舞回到船舱,已经有两位客人在等着她们。 出身少林寺的年轻少林弟子身披袈裟,宝相庄严,华山纯阳宫的清修道士白衣纤尘不染,手中青锋如练。 看见那位少林弟子,锦诗低呼一声,低头双手拧住了衣角,脸颊悄悄飞起两抹红晕。 然而很快,锦诗脸上的红润又褪去,眼中的柔情也和诸多复杂的情绪混合在一起。 把锦诗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锦画冷然一笑,向那少林弟子道:“慧觉大师,真是许久不见。从你执意拜入少林,托人到秀坊退亲,我和锦诗妹妹千里跋涉在少室山下苦守三月也未能见你一面时算起,整整三年,真是久违了。” 法号慧觉的少林弟子出家之前,曾经是扬州人士,父母双亡,由叔叔婶婶抚养长大,和自幼被七秀坊收养的孤女锦诗青梅竹马,后来在师门和亲长的主持下,为二人定下来婚约。 可谁知道,慧觉忽然执意拜入少林,托人送来一纸退婚书,表示与锦诗再无男女纠葛。 慧觉翻脸无情,锦诗却一直惦念着对方。花灯会前,锦诗和慧觉在扬州城中偶遇,虽然慧觉异常冷淡,但锦诗仍旧心心念念着,希望今夜慧觉能来观赏自己的舞蹈,最好能上灯船一叙。 然而慧觉处处躲着锦诗,怎么可能自己上门。 昨夜,锦画悄悄潜入客栈,从慧觉的行囊中偷走了一串佛珠,以此引他今日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