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灯节的夜安,要在扬州城内喝酒,最合适的地方,无疑是在七秀坊的灯船上。 七艘花灯装饰的大船并排停靠,互相之间架起木板做成桥梁,收尾相连衔接,在水上临时建起一条热闹的短街。 锦诗锦画的献舞结束,丝竹歌乐之声未歇,船舱内和甲板上,依旧有秀坊弟子翩翩起舞,如无数彩蝶穿梭于花灯之间,虽然不如之前的献舞绚丽夺目,令观者拍案叫绝,但也各有千秋,引得人目不暇接。 正中主船,下层一间存放杂物的舱房内,年轻的少林弟子双手被反剪在背后,用绳索捆牢,盘腿坐在一堆木桶和木箱之间。 锦诗端来茶果,走进舱房,开口喊:“赵哥哥……慧觉师傅,饿了吧,来吃点东西吧。” 慧觉稍稍欠身,目光盯着地板,并不看向锦诗,礼貌却又尽显冷淡的回答:“多谢女施主。” 锦诗勉强一笑,走到慧觉面前,曲膝蹲下将食盒放下,看了看慧觉,道:“慧觉师傅,你这样没法子用手,我也不好擅自做主放开你,这些茶点……我、我来喂你吧。” 慧觉道:“多谢女施主好意,小僧不饿,不必劳烦女施主了。” 曾经两小无猜,亲密无间的恋人,如今再度相会,再无半分当日的亲昵,只余陌生和尴尬。 锦诗红了眼圈,盯着慧觉的脸,想从他脸上找到一点往日熟悉的模样。 三年并不是能让一个人面目全非的时间,眼前的青年虽然剃去满头黑发,脱下布衣换上袈裟,然而眉目依旧。 只是这未改的容颜,再寻不到半分记忆中熟知的亲切,漠然冰冷得如同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锦诗抬起手,以袖口轻轻擦拭眼角。 还想对慧觉说些什么,就在这时,门外有弟子进来,道:“锦诗师姐,锦画师姐回来了!还有先前那位道长!” 锦诗赶紧收敛神色,向那个弟子笑道:“知道了,师妹,我就来。” 脚步顿了一顿,回头看一眼慧觉,锦诗转身离开舱房。 女子纤丽的身影远去,舱房的木门关闭,脚步声渐行渐远。 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女子的幽香,一旁灯火的焰影摇摇,橙红的火光,犹如女子转身之际,曳出柔丽弧度的粉红裙摆。 慧觉脸上终于浮现出动容的神色,然而只有一瞬。 他闭上眼睛,那一刹那犹如拨开水面浮萍得见清波,流露出的一点点真实,随着这一闭目,又统统归于沉寂。 …… 锦诗回到上层,主船的舱房没有接待外客,锦画正命摆酒上菜,看架势,是要招待旁边的玉道尘开怀畅饮。 酒桌就在窗下,轩窗洞开,不是特意开窗赏月,而是这窗正是之前锦画入水时撞坏的那扇,隔扇破损无法关闭,残破的木料挂在上面不好看,索性全都拆下来。 若叶蹲在窗台,白毛团子衬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格外显眼,锦诗一眼看见,随即,又看见一旁玉道尘的手上,拿着一串之前没有见过的佛珠。 向众人招呼一声,锦诗走上前,拉着锦画上下打量,道:“你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之前究竟怎么了?” 锦画道:“还能怎么,事情你不都知道了吗,我看不惯那个负心汉,瞒着你骗他上船,喊姐妹们帮忙教训他。” 这个锦诗当然知道,瞪一眼锦画,又看看玉道尘,锦诗压低声音,又问:“那,这位道长之前说的妖气,又是怎么回事?” 锦画一笑,干脆利落的甩锅给若叶,道:“咱们捡到的那只狐狸,是个狐狸精,我跟她说了你的事,她也觉得义愤填膺,哭着喊着要帮忙,我被烦得没办法,就让她去把那负心汉的佛珠偷过来。至于留信上的妖气,她没事就爱动咱们的笔墨,就是那时沾上的吧。” 谁哭着喊着要帮忙了! 若叶瞪住锦画,还没来得及斥责鲤鱼精信口开河,一道清炖竹园鸡端上来,若叶顿时忘记了锦画,一跃跳上桌,绕着热气腾腾的汤锅团团转。 锦诗看在眼里,觉得若叶可爱得紧,不觉笑了一笑。 若叶是妖这件事,锦诗之前并不知晓,但也隐约察觉到了。 毕竟若叶因为嫌麻烦,从不掩饰自己的通人性。 锦诗本来就颇为喜爱若叶,如今得知她是妖,态度也没有丝毫变化。又听锦画说,若叶也为自己抱不平,心中有些感激,见若叶想吃汤锅里的鸡,连忙净了手,上来用筷子在汤锅里的整鸡上撕下一大块肉,放在碟子里送到小狐狸面前。 若叶开心极了,觉得有锦诗在,讨人厌的锦画都变得顺眼起来,用脑袋蹭蹭锦诗的手,埋头进盘子里愉快的吃肉。 看若叶吃得开心,锦诗又叫人去吩咐厨房,多做几只鸡一会儿送上来。 “玉道长,”照顾过若叶,锦诗转过身,向玉道尘一礼,“原是私人恩怨,给道长添了不少麻烦,还望见谅。” 玉道尘摇摇头,道:“锦诗姑娘客气了。” 看看那串佛珠,锦诗道:“这串佛珠是因我而被盗取,合该由我还回去,不敢再劳动道长。今晚这里的酒宴歌舞聊作赔罪,还望道长务必赏光。” 玉道尘一顿,微微蹙眉,有些困扰。 在他的认知里,取回佛珠物归原主,就算是事件了结。眼下锦诗要替他交还佛珠,那么把佛珠交给锦诗,小狐狸要的酒也有锦画代劳,那么已经没有他的事了。 对酒宴歌舞都没有兴趣,不过,玉道尘也没有耿直到会当面让一个姑娘下不来台,把佛珠交给锦诗,他在离门口最近的位置坐下,准备随便应个景就找机会下船。 想法很美妙,现实却不是这么回事。 玉道尘刚坐下,锦画就端着两杯酒,走到他面前。 女子样貌的鲤鱼精艳丽不可方物,修眉上挑气魄惊人,将一杯酒递到玉道尘面前,道:“玉道长,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识,喝了这杯酒,算咱们交给朋友。以后你来扬州,遇上什么难解的疑惑,都可以来找我。” 酒是好酒,琉璃细杯斟满玉露酒,酒香上浮,光是闻着气味,玉道尘就觉得自己开始有些头重脚轻了。 不动声色的观察玉道尘的反应,原本六成把握上升到十成,锦画面上热切,眼底一片凉薄的恶色。 这臭道士横插一杠,害他原本的计划泡汤,还差点暴露真实身份。因为若叶忽然出现,没有把这只华山羊当场拔毛炖了。如今玉道尘既然上了这条船,坐上了这张酒桌,再想脱身,就得看他高不高兴了。 锦诗不在桌旁,离开之前吩咐一个弟子帮忙照顾若叶。 小狐狸一边吃鸡肉,一边有人帮忙填上新的。 美美吃完一整只鸡,若叶抬头一看,就发现玉道尘扶着墙,踉踉跄跄往船舱外跑。 锦画端着酒杯,笑得艳光四射:“呵,玉道长真是不胜酒力。” 早就看出来玉道尘是个不怎么喝酒的老实孩子,若叶向洋洋得意的鲤鱼精投去鄙视的目光,仰头冲他叫唤,意思是“来来,咱俩比一比”。 看一眼若叶,锦画一抬手,把空的琉璃杯放在小狐狸头上。 白毛团子戴上了亮晶晶的小帽子,小狐狸一低头,琉璃杯滚下来停在桌上,若叶再抬起头,瞪着锦画的眼中充满了杀气。 前爪拍拍桌面,小狐狸凶巴巴。 堂堂六尾妖狐大人,不跟区区一条小鲤鱼计较,哪知鲤鱼精得寸进尺,一天比一天嚣张! “哟,还敢冲我叫唤?” 抱臂倚窗而立,锦画低头和桌上的小狐狸对视,冷冷的笑起来。 “擅自逃跑,偷东西的账还没跟你算……来吧,酒桌上见真章,回头输了,可别说我欺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