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夕本来觉得自己此行已经见到了人间疾苦，然而到真正开战时，她才知道人间地狱是什么模样。　　　　朔方军自黄河北岸绕道河东，昼夜不停的赶路，终于在河曲遇到了第一支叛军。柳惊涛亲自带兵冲锋，将敌军大将高秀岩斩于马下，并趁势攻破长城，一路打上静边军堡，终于在一个北风呼啸的清晨攻下了城堡，全军入驻整顿。　　　　此役大胜，朔方军连诛叛军近七千人，遍地皆是血迹斑斑的兵甲。及至第二日正午，才有缓过神来的战士开始清理战场，将众多尸骨就地掩埋。　　　　在这期间，柳夕一直留在后方。她也是自小学刀，武艺在身，也并不是没想过加入战局，然而一对上兄长那双通红的眼睛，她便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总不能让哥哥在领兵时也担心自己吧？这个时候，只有她能保证自己的安全，才是让兄长心无旁骛迎敌的最大保障。　　　　但她和军医一起待在后方，等待着战事结束的时间，内心的煎熬实在难以停歇。战场上刀剑无眼，大哥和青月哥会平安无事吗？虽然他们都是一流的高手，可面对的也是数千上万的精兵良将，再高的武功就能保证他们全身而退吗？　　　　还有叶二哥，他是否也平安无事呢？　　　　这种未知的等待，更是说不出的折磨，以至于柳夕终于见到负伤的柳惊涛时，反而松了一口气，给兄长包扎的手稳得惊人，让本以为又要面对她的眼泪的柳惊涛有些诧异。　　　　“我还以为你又要生我的气呢。”柳惊涛左肩上挨了一刀，感觉自己的整只左手废了一般疼痛，但却还在妹妹面前如常言笑。柳夕手指一用力，狠狠一勒绷带，他立刻痛得说不出话来，额头上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只能苦笑着向妹妹求饶。　　　　柳夕白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痛就说出来，我又不会笑话你！”　　　　“额……大哥还要面子嘛……”　　　　“哼！”柳夕拎着药箱站起身。大厅里伤兵比比皆是，她可没空和大哥多说。然而等柳惊涛侧过头去和身边的杨青月说话时，却听见妹妹冷不丁开口。“我想过了，就算大哥你决定死在这里，我也不会怪你的。”　　　　哪怕他们一开始说好，要一起离开这幻境。而大哥若是不走，她自然也不会独自回去的。　　　　可选择留下来，才是男子汉应有的担当。　　　　柳惊涛浑身一震，再抬头去看她的时候，却见她已经蹲在另一个伤兵面前，低下头去查看他血肉模糊的伤腿，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他微微有些失神的盯着妹妹瘦弱的背影，从未想过她还会说出这样的话。杨青月和他肩并肩坐在冰冷的地上，倒是十分坦然的说出心里话：“小妹懂事了。”　　　　“是啊……”柳惊涛叹了口气。这场幻境，终究还是给他们每个人都带来了不可磨灭的改变。　　　　虽然从未说出口，但他的确已经下定决心，便是在这幻境中，也誓要与大唐共存亡！倒不仅仅因为他平白担了这将军的身份，更是因为身为男儿，本就该有这样的觉悟。原本以为，只有和他心意相通的杨青月才能知晓，不想妹妹虽然并不确定，但已经决心要支持他。　　　　都说世事无常，果真不假。但有家人的支持，还是让他心里一宽，多日来的压力一扫而空，只是越发心疼她——这些事情，本不是她在这个年纪需要在意的呀！　　　　“如果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当初是不是把小妹留在九原好呢。”　　　　柳惊涛苦笑一声，自己也知道其实不可能。以他的性情，柳夕若不在他身边，他根本一刻也放心不下，若因此耽误了战事，事情只会变得更糟糕罢了。　　　　“也没什么不好。”杨青月淡淡的说道。“珍娘总是要离开家，要嫁人的，早点懂事比晚点好。”　　　　他明显是故意往柳惊涛的心窝捅刀，后者一时无言以对，只能小心翼翼的哄他：“我知道你因为我帮你挡了一刀而生气，可那是本能反应，我也没法控制啊。”　　　　——他肩上的伤正是保护杨青月时被人从后偷袭，若非杨青月反应及时，帮他反击了一下，只怕这只手臂都要被砍下来。　　　　虽然那人随后就被愤怒的杨青月一剑刺死，但此后他脸色一直不见和缓，柳惊涛也十分无奈。　　　　自多年前初遇，保护这个弱质彬彬的弟弟就已经是柳惊涛的本能了。要他眼睁睁看着青月在面前受伤，而自己却什么都不能做，他更愿意像现在这样哄他！　　　　他心里一时下定决心，却见杨青月扭过头，乌黑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冷冷的说道：“看来以后，我也要为大哥本能几次了！”　　　　柳惊涛：“……”　　　　另一边，柳夕拎着药箱走了一圈，却没见到叶晖，心里不由为他担心起来。他们谁不知道，若是在幻境中死去，是否还能回到现世呢？叶晖他，不会已经……？　　　　她心里已经做出了最坏的打算，强忍着泪水询问了几个认识的将士，才知道叶晖方才只休息了一会儿，就出堡去帮忙掩埋尸体了。　　　　只要他还活着就好。柳夕松了口气，继续埋头为伤兵简单的处理伤口。军医在角落里忙忙碌碌，为伤得更重的将士治疗，但也有好些人还没等到治疗，就躺在冰冷的地上咽了气。　　　　忙至晚间，她才歇了口气，打个水仓促洗漱，换了衣服便要去休息。虽然她不懂战局，但总也知道，战争不是打过一场就能结束的，也不知道能在此处修整多久，就又要出发了。　　　　然而拎着木桶走出营帐，却意外发现叶晖从她门前走过，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眼尖的发现他的右手不正常的低垂着，心里一紧，立刻出声叫住了他：“叶二哥！”　　　　叶晖停下脚步，侧过头来看她，似乎呆了一阵子才认出她是谁，勉强朝她笑了笑：“柳姑娘……”　　　　“你的手怎么了？”柳夕上前几步，一把拉过他的手，只轻轻上手一捏，便冷着脸喝问他：“你手腕都脱臼了，自己感觉不到吗？亏你还是个大侠呢！”　　　　她一边说，一边使力一推，把他的腕骨正回原位。叶晖一声不吭，咬牙忍下疼痛，才向她拱手道谢，转身就要走，柳夕却觉得他神情恍惚得不正常，干脆继续叫住他：“我烧好了热水，叶二哥擦洗一下再回去吧。”　　　　然而叶晖并不肯进她的营帐，也不肯和她独处。幸而柳夕已经很清楚他的君子性情，也不同他计较，自去取了水盆和面巾出来，让他好好擦擦满脸干涸的血迹。　　　　趁着叶晖脱下头盔净面的功夫，她默默在一边看着他，突然回想起刚刚来到幻境，第一次见到叶晖的场景。那时候，他身着锦衣，玉树临风，真是好一个翩翩富家公子。　　　　不像现在这样，胡子拉碴，浑身血污，和这军营里的所有战士一样，几乎认不出当日那个锦衣公子的模样，一时之间，既是好笑，又是心酸。　　　　“叶二哥大概也没想到，自己会有从军的一天吧。”她轻声说。“我也没想到。”　　　　叶晖抬头看她。映着军营里的火光，柳夕的侧脸看起来格外温柔。他还记得刚刚进入河东时，这个小姑娘曾被路边的死尸吓得哭泣不止，但到了今天，她竟然已经能坦然面对那些可怕的伤势了。　　　　她仿佛是在一夜之间长大了。也是，面对这样的局面，谁不会长大呢？　　　　“还要多谢柳姑娘。”他情不自禁的夸赞。“刘大夫都说，你帮了好些忙呢。”　　　　刘大夫是随行的军医之一，教了柳夕不少基础的医术。她摆了摆手，不以为然的说道：“我做的都是小事，刘大夫他们才辛苦呢。叶二哥也是，你也该好好休息一下，接下来……接下来，你们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究竟还要死多少人，才能结束这场战争？更可怕的是，他们自己，还不知道会不会是其中一员。　　　　她吸了吸鼻子，又朝叶晖笑起来：“叶二哥，我觉得，其实我们都不用那么担心叶炜了，这世上，有那么多人在尽力活下去，你弟弟怎么可能比他们差呢？他可是无双剑叶炜啊！”　　　　这句话，柳夕已经说过一次，但她却想再说一次。若是他们果真死在幻境里，她当然可以谅解哥哥，但却等于背弃了当初对叶晖的承诺。这份歉疚，她一定会牢记在心，希望还能有偿还的机会，若是此世不能，那就等来世吧。　　　　叶晖却已经转过头，望着夜空中熠熠闪烁的星辰，轻声说道：“今日，我埋葬了四十一位战友。也许明日，我也会和他们一样，青山埋骨，但那没什么可怕的，能为大唐战死，何该是我的荣幸。”　　　　他没多说什么，柳夕却已经知道，他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不仅没有责怪自己，反而把责任揽了过去。她想说自己并不怕承担责任，说出口的承诺就是承诺，做不到就该道歉，正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的却是：“我听说，那些战死的将士，都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他们会在天上，一直注视着我们，是不是？”　　　　“是。”叶晖轻声答道。“这些战士的英魂，会一直注视着我们。保佑我大唐，国祚绵长。”　　　　随后，他们一同望着头顶璀璨的星河，谁也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