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阏氏,羊奶好了。”高云轻声说道,以免打扰北陆最为尊贵的母子。 女人应了一声,拍了拍孩子——北陆青阳国的储君的肩,带着温和的笑容放下了手中的书。 “阿木古郎,不看了,伤眼睛,去吧,喝完奶去和你的伴当们打猎。”她柔声道。 大阏氏是个很好看的女人,她说话总是带着温柔的气息,让人觉得心里十分舒坦,高云一向最敬爱她,只要是伺候大阏氏的侍女,都是这样认为的。 大阏氏并不娇蛮,她像是一汪湖水,静静地流淌在那里,唯有看到大君的时候才会掀起浪花。 就像大君那样一个温和的人,看到大阏氏的时候也会有些不同的。 高云这样想,看到大阏氏对她摆摆手,慢慢地退了出去,静静地守在大阏氏的白帐外。 大阏氏并不是青阳部的人,在嫁给大君之前,她一直跟着大君辗转在战火之中,只是没有名分。 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对大阏氏有所非议。 他们说大阏氏兴许根本就不是蛮族人,在他们看来,大阏氏看着文文弱弱,说话细声细气,一点也不像蛮族女子,还不让买卖奴隶,又将奴隶的制度废除了。不过大阏氏也会提刀杀羊,烤好羊肉,不仅会给大君,还会给仆役们。 所以大部分人是不在意大阏氏的身世的,在他们看来,大阏氏与大君都是一样温和的、强大的人,那双眼睛,就像是金子做的,她看向你的时候,总是带着温柔,让你不自觉沉溺其中,很难让人讨厌她。 不一会儿,世子阿木古郎从白帐里面跑了出来,带着欢欣雀跃奔了出去。 整个北都最高兴的,大概也只有年纪尚小,不谙世事的世子了。 高云想的出神,忽地看到了大君,急忙行礼。 大君让她起来,随后问道:“高云。大阏氏歇下了吗?” 高云应道:“没有,大阏氏刚才与世子在读书,世子才走呢。”高云一边说着,一边掀起了白帐的帘子。 大君点了点头,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带了一丝笑意,道:“看到他开心地奔出去,我以为他又哄睡了他的阿妈跑出去玩了。” 高云尽量抿着唇,以免自己笑出声。 大阏氏已经听到了,她站起来,道:“我以为这是阿苏勒擅长的事情。” ——阿苏勒是大君的蛮族名字,很少有人会喊他的名字,他的全名是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帕苏尔家族最后的继承者,有着英雄的血统。但他的身体不是很好,看起来也不像一个蛮族人。 高云伺候大阏氏已经快要十年了,她自然也见证了大阏氏口中的故事——大君耐不住世子的请求,给他讲述了他年轻时候的故事,原本是英雄们激情澎湃的史诗,在大君口中反倒成了家常便饭,最后世子听着听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大君的脸上终于有了笑,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头,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 因为被流放的牧民们受到屠杀这件事,他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轻松的表情了。唯有在大阏氏面前,大君就像个未经世事的少年,小动作多的厉害。 高云将热好的汤给大君盛了一碗,静静地立在一旁。 “娜仁,我有话要和你说。是关于牧民们的。” ——大阏氏的蛮族名字叫作娜仁托娅·帕苏尔,她有一个东陆的名字,可是时间过去太久,她又是大阏氏,很少有人喊她的东陆名字,连高云都记不太清了。 高云小的时候听跟着大君的老人说起大阏氏,都说她是个善良的好女人,大君一直都很喜欢她,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她的名字还是大君起的——草原上的霞光,娜仁托娅。 高云听着大君缓缓说起那些事,她不懂政事,只知道青阳在和东陆的皇帝打仗,因为青阳的牧民实在是无处放牧了,为了生计,他们必须要向东陆的方向移动。 大阏氏的表情也严肃起来,过了很久,她叹了一口气,道:“阿苏勒,这不是你和姬野的事情,这是燮国和青阳的事情,那个位置,姬野也有自己的问题要解决,不是你们之间的情谊可以轻易化解的。” 高云有些讶然了,她听别人谈起过姬野这个名字,那是燮国的皇帝。 大阏氏怎么说燮国的皇帝与大君有情谊呢? 高云看着大君紧紧攥着大阏氏的手,道:“我知道你在思念那个地方,我也一样,南淮啊……”他的叹息声在这里截住了。 “其实没什么,人生本如羁旅,在哪里不一样呢?只是有些思念家人,哥哥们不知道是否安好。” 这是高云第一次听到大阏氏提及自己的家人。 大君沉默了许久,道:“我也很想念他们。如果有机会——能去看看也好。” 大君和大阏氏究竟有怎样的过往呢? 有人在帐外道:“大君,燮国的使臣来了。” 大君拍了拍大阏氏的手,道:“我去看看。” 大阏氏拉着他的手,神色带了一分慌张,她紧了紧,道:“阿苏勒……” “我知道,我没事,娜仁。”大君柔声道:“我们都不用担心,使者来了,会好的。” 大阏氏嗯了一声,目送着大君走出去,她呆了好一阵子,这才站起来,道:“高云,我们去金帐看看。” 大君的金帐和以前的金帐有所不同,大君的金帐之后有一个小帘子,那是一个小小的帐篷,隔着一层幕布就是大君议事的地方。 这个小小的空间还有软垫,方便大阏氏在后面听大君议事。 大阏氏没有坐下,只是凑到了幕布前,轻轻地掀起一角听着。 高云站在一旁,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她看到大阏氏流泪了,她又紧紧地捂着嘴,堵住了自己的呜咽声。 大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燮国的皇帝为什么说大阏氏是他的妹妹? 有人说是燮国的皇帝借机想要利用身世不明的大阏氏来拉拢青阳,大家都有些生气了。 更令人奇怪的是大君与大阏氏都没有说什么。 高云守在白帐外,听到大君对大阏氏道: “姬野让云二哥说,云大哥想要见见你。” 大阏氏没有说话。 “太远了,阿木古郎还需要你,不要去。”大君道,过了许久,他又说道:“其实我还是像个小孩子,我怕你又扔下我不管了。” 大阏氏道:“怎么会呢,如今只有娜仁了,娜仁怎么会丢下大君呢。” “云鎏……”大君的声音有些沉闷了。 高云微微一愣。 “云鎏也不会丢下阿苏勒。带我一起去吧,阿苏勒,我们一起去,再一起回来,照顾我们的儿子阿木古郎,等到他长大了,有了责任和担当,我们就带着一群羊去牧羊,去看爬地菊……”大阏氏的声音渐渐消弭了,取而代之的是娇媚动人的歌声,还有男人粗重的喘息声。 高云悄悄地退下了。 大阏氏在大君心中的地位是很不同的,从大君依照大阏氏所说请求废了奴隶制,再到金帐之后属于大阏氏的小帐篷,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大阏氏不仅是大君的妻子,更是大君的伙伴,甚至是大君的老师,大君尊重她,也很爱她。 因此,大君带着大阏氏去和谈了。 高云跟着侍奉,大阏氏与她都是男子装扮,跟在大君身边。 君主们都只带二百人,依约前往山谷。 大帐早就撑了起来,还未进去,大阏氏就被拦了下来。 “长公主,请同我们这边来。”文臣笑着说道。 高云惊讶于他的洞察,攥紧了腰间的小刀,想着若是大阏氏受到欺辱,她该如何割破这个人的喉咙。 一旁的弘吉剌也有些按耐不住,他的手压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大阏氏看向他,静静地说道:“云鎏·娜仁托娅·帕苏尔要见的人是姬野,是我的兄长。” 只是高云第一次听大阏氏完整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大君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带着安抚的力量。 文臣不再客套,请大君和大阏氏进去了。 那就是燮国的皇帝,高挑,消瘦,和传闻中的神武二字有些出入。 大阏氏听着他们的争论,始终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望着自己的丈夫,视线没有丝毫偏转。 双方气氛愈发凝重,几乎要抛弃这场和谈然后交战。 自始至终,大阏氏没有离开大君一步,这让高云疑惑于大阏氏坚持要来的原因。 而在剑拔弩张的瞬间,盟约就这样签订了。 在两位君主有生之年,他们都不会再踏上对方的领土。 那块来自南淮刑场的铁跌在那里,沾着鲜血与所有的因果,就此埋在这里,再无人知晓。 大君快步走了出去。 “云鎏。”燮国的皇帝终于对大阏氏说话了。 大阏氏的裙摆上沾着血,在血红的裙子上看起来像是一片水渍,她转过身,看向皇帝。 “你是公主,你从来没有比谁差。”皇帝真诚地说道:“燮国的公主,清河长公主,云鎏。” 大阏氏动作微微一顿,终于开口了,道:“姬野——” 所有人都有些讶异于她的直呼其名。 “我怀念那个有你、有他,有我,还有——”她的目光扫向远方,一哽,道:“还有那个女孩子的南淮,多好。”她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皇帝的表情苍白,他扶住额头,脸上多了一丝痛苦的神色。 那时候,少年不识愁滋味。 而如今,千红落尽春又了。 很多年之后,青阳昭武公、蛮族的长生王已经成为了历史的尘埃,他的故事却还在北陆乃至东陆流传——他一统蛮族各部,他与燮国羽烈王订下一生之盟,他是帕苏尔家族的英雄……他与他的妻子,据传她是燮国皇帝的妹妹——清河长公主,但她并不姓姬,她姓云。长生王和他唯一的阏氏一生恩爱,养育了太平王吕长川·阿木古郎·帕苏尔以及青阳国的第一位公主吕赤玉·乌兰哈森·帕苏尔。 历史的面纱使得他和她蒙上了一层轻纱,就像是东陆的蔷薇皇帝与蔷薇公主一样,被人们传唱着、津津乐道着,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