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不想去打针了,我已经好了。
好个屁,你看你瘦的,一阵风都能把你刮走!你说说你,啊,不让你玩儿水吧,就是不听,什么烂脏水池子都敢下去,你奶奶也是,好好的一个娃娃送过去,回来就变成这样,肺门结核,和肺结核就差一个字……
佟梅英唠叨着,越说越气,手上的动作重起来,锅碗瓢盆叮当乱响。
尔东忍不住低头笑了一下,答应道,好吧,等会儿我去打针还不行嘛……梁斌他妈手上没轻没重的……上次我觉得……她都扎到我骨头缝儿里了……疼的我半天爬不起来……妈,晚上吃啥?
……知道了,还是黑馒头和炒菜。
微风轻拂,七月底的下午,天不算太热。
尔东一步步慢慢朝乡卫生院挪去,嘴里胡乱哼着自己都不清楚内容的曲调,记得很久以前走夜路过坟场时也是这样壮胆。
卫生院离家直线距离大概七八百米,尔东没走正路,沿着家门口的小溪绕了个弯儿去往目的地。
路程自然是远了一点儿,但这样能够稍稍延缓恐惧,怕扎针这点,无论岁数大小不管心理年龄如何,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说是卫生院,其实不过是三排还算齐整的土坯房而已。一九七五年前后,一批原来的赤脚医生接受培训后转了正,组建了公社卫生所。
去年好像改称乡卫生院了……也可能是前年?
溪水清澈,水草舒展,有小鱼在水里轻快游动,偶尔还可以看到青灰色水蛇蜿蜒无声的游过,两只肥硕的水獭在河边嬉戏打闹,皮毛黑亮。
河两岸,两排杨柳郁郁葱葱,垂下的柳枝触到了水面,微风吹过,枝条摆动,有不知名的鸟儿隐藏其间,清脆鸣叫。
尔东坐在小溪边出神,已经很长时间了,好几次,他都有一头栽进溪水里的冲动。
他又想起了水库底下诡异沉浮的那个面目不清的中年男子,觉得似曾相识,但是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尔东叹了口气,慢慢站起身来,继续摇摇晃晃朝卫生院走去。
再远的路总有走完的时候,卷发魁梧肤色白皙的阿大夫正在院子里抽烟,看见咬牙切齿面色苍白瘦如枯柴的尔东,一如既往的温和的打招呼。
今天是最后一针庆大霉素了吧……你这个娃娃倒是皮实的很,天天自己跑过来打针……以后要注意点儿卫生啊,少玩点儿脏水烂泥巴……
尔东点点头,也不说话,低头进了注射室,把针条交给了发小梁斌的妈妈(她这会儿正忙着在高压锅里煮针头)然后很自觉的解开腰带露出臀部趴在铁架床上。
酒精棉球触肤冰凉,臀部肌肉不由自主的紧绷,老病号了,又是邻家阿姨,何护士当然没啥客套,不等尔东的小屁股放松,就迅速扎了下去。
……
半边儿屁股要裂开了……
又像是哪条筋被瞬间刺穿……
更像一把匕首精准的插进上一秒制造的伤口里直抵神经……
尔东瞬间青筋暴起,面目变得狰狞,无声的张大了嘴。
几秒钟后,惨叫声终于喷薄而出。
疼疼疼疼疼啊啊啊啊啊啊……
打针从来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但他自认还算坚强,完全能够承受一般意义上的疼痛。
但是今天的这一针,却带给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深入骨髓的痛苦,让他终于清醒的意识到,眼前这个世界的真实和满满恶意。
卧槽卧槽,哎呀妈呀,要死要死要死要死,卧槽卧槽……尔东终于涕泪俱下,趴在床上惨叫,浑身不受控制的抽搐扭动。
你这个娃娃,你说哪样?莫说那些屁话,当心我告你娘老子!
何护士显然对小东西爆出的一连串粗口很不满意。
尔东也觉得不妥,只好咬牙住嘴不再惨叫,短短几秒钟里他汗出如浆,全身再一次湿透,半边屁股完全失去了知觉。
何护士训完话,很满意效果,转身自顾自的继续忙活,不再理他。
尔东在床上趴了半天,终于感觉屁股恢复了一点知觉,强撑着爬起来拉上裤子,却哆哆嗦嗦的扣不上钮扣。
最后一针庆大霉素的完成,耗费了比平时几乎长两三倍的时间。尔东起身后在注射室门口扶着门框站了很长时间,然后咬牙迈步,出了医院后门。
他拖拉着一条腿走在溪边,三步一顿,痛苦不堪,记忆中能让他安静下来甚至减轻咳喘的清幽溪水,现在也安抚不了他的烦躁。
光看胳膊腿儿就知道,此时的自己比起刚放暑假那会儿,小身板细了一圈儿都不止。
看着水中模糊的倒影,尔东心道,回去得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到底成了什么鬼样子,记忆中他好像从来没关注过自己的脸……
一时间脑子里被各种乱七八糟光怪陆离的念头和场景充斥着,咬牙切齿皱眉蹙目忽喜忽忧阴晴不定。
……第三条,小丫头那里,现在就写封信过去?
……算了,急什么呢,尔东摇头笑笑,好不容易活过来了,先歇几天再说吧……
倒是煮鸡蛋吃多了真的能吃出鸡屎味儿啊,佟大姐佟阿姨佟大妈我的亲娘啊,辣子炒鸡蛋西红柿炒鸡蛋大葱炒鸡蛋随便哪一样都行啊,这么简单您老人家就不会做的吗……求你了,别再煮鸡蛋了……
在经历了前尘后世史无前例的剧痛后,胃口却莫名其妙的开了,仔细想想,那黑面馒头,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吃……
当然,也是很久没吃过了……
尔东稳稳心神,艰难的站起来,一步一顿的向家里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