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赤条条地缩在笼子里,时不时被舵手调笑。她攻击性极其强,每逢有人过去和她搭话,她就凶狠地龇牙咧嘴、歇斯底里地尖叫,像是一只咆哮反抗的小兽。 白锻说:“把她搬到船舱里去吧。” 水手们应诺,将一人高的笼子拖进了无人的船舱内。卫桉从腰带里取了几块金锭,又递还给了船上的长官,说是先预付了一部分鲛人的买卖钱。 “剩下的,待明日公主府总管奉上。”卫桉如此说道。 那长官百般推脱,“这怎么能行,公主驾临,捕鲛司蓬荜生辉……再说了,殿下系世子未婚妻子,自家人,如何收得钱。” 他们今日本不捕鲛,不过是方东恩为讨公主欢心而临时召集了一艘捕鲛船员。卫桉并非不知晓这些事,因此除了鲛人的价钱之外,他还需补偿船上水手长官的辛苦费。他们这些人表面推脱,实则这些弯弯绕绕全都清楚,过了好一会儿,长官才收下了这些钱。而这时,方东恩正忙于安慰疲倦的白锻,尚不知晓卫桉已替白锻买了鲛人。 卫桉算是自作主张吗?算是的。说来白锻这事儿办得不妥当,她一个公主,借着未婚夫方东恩的职位私自出海,只为满足观看捕鲛的愿望。这事情捅出去,白锻和方东恩的名声都将有损害。方东恩利用职务之便,搏美人一笑;白锻殿下也得落个骄横跋扈的花花名声。卫桉送出去的钱,本意也是想这些人收一收嘴巴,虽然他知道这事情是完全堵不住的,但白锻执意来南海,甚至她也根本不在意名声,卫桉也只好这样做了。 白锻返回了另一个船舱,她摘了斗笠,两只大眼睛红红的,好在并没有真的当众哭了。方东恩连忙嘘寒问暖,又亲自取了淡水送到船舱,白锻道了谢,两人一时也没什么好聊的了,方东恩只好又退了出去。 他前脚刚走,后脚卫桉就悄悄地敲了船舱的门。 白锻问:“是谁?” “是我。” 她开了门。门外的卫桉鬼鬼祟祟的,四处张望,身姿轻盈地一闪,立刻进了房间又砰地关上门,动作快得只在一眨眼里完成的。 “你紧张什么?”白锻疑云满腹,她掂了掂脚,往窗户望去,“外边有谁?” “没有谁,我只是不想让方东恩看见我进来了。” “这样。你有事吗?” 白锻一副了然的表情,可她了然的事情绝对和卫桉想的不一样。白锻本质上是个固执的人,那种天真浪漫的习性和固执混在一起,也叫人不好反感了。 卫桉说:“我和船上的长官说好了,公主府买下他们捕捉的鲛人。” “买?”白锻不解地颦眉,“你不希望我欠方东恩的人情吗?” “你也可以这样想。” 卫桉说完,又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白锻连连称是,也懊恼道:“此事是我做得不妥。宫里爹娘听见了,必然要训我的。” 白文正这些年有些喜怒不定,朝廷上如此,私下里亦是如此。白锻曾经备受他宠爱,父女俩感情甚笃,不想在前几年地方起义之后,白文正愈来愈暴躁,总是向家人撒气、向臣子咆哮,白锻隐隐觉得,父亲早已不是从前慈爱的父亲了。后来她也甚少入宫,白文正也不常见他。 想到这里,她又想起黑龙现世的第二天,宫里曾经差人嘱托她入宫与皇帝皇后一叙,而白锻当时正忙于再见黑龙,哪里得空去呢,便推脱了。如此一想,此事做得更加不妥,她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了。 于是白锻叹了口气,说:“正好,我也该进宫了,干脆也负荆请罪得了。” 她身子一歪,又坐在了木椅里,脸上病恹恹的。 她又抱怨说:“其实我不爱回宫里。” 这些年,宫里的女人越来越多,那种怨愤的气氛在后宫里无处不在,白锻最受不了后妃们望着她的目光,又是羡慕又是烦她。也许她们也渴望有一个她这样的孩子,或者她们渴望的是自由,谁知道呢?可白锻不想再被那些母妃们上下关切地打量了。 “回宫也好,眼下还有一个问题,咱们得好好说说。”卫桉寻了块木凳,翩然坐下,“就是那位小鲛人,你打算将她养在公主府里吗?” “我是这样想的,毕竟她们还能到哪里去呢?”白锻说,“将她和府里的另一位鲛人放在一起吧,她们也好做个伴。” “可你问过她们的意见吗?”卫桉问她,“也许这个鲛人不乐意呢。” “……可她还能去哪儿?她已经不能回到海里了。”白锻犹豫了一下,“我以为养着她会好一些,若是她不愿意,我只能帮她另寻去处了。” “比如说?” 白锻摇头,“我不知道鲛人化人之后还能去哪里正常生活。” 这百年来,鲛人化人者无数,大部分都沦为了宠物、贵族的妾、食物、妓.女等等。其他的鲛人又如何生活在大陆中的呢?白锻是有听说过一些鲛人夜奔而逃,传说她们逃到了北方去。北方是兽人的国度,从来与南方划清界限,甚至不愿通商通路。所以,也没有人知道这些越过边境线的鲛人们过得如何,是生是死。 “升米恩,斗米仇。”卫桉说,“你不懂这个道理吗?你对两个鲛人们好,可她们真的甘愿被你养着吗?如果下次方东恩还来捕鲛,难道你也又要将鲛人买回公主府?——你永远也解救不了所有的鲛人的。” 白锻被他说得心烦意乱,她绞着手帕,音量高了一些,“我知道!我知道我根本做不了什么,我甚至自身难保,可我总不能看着她俩被卖掉吧。” “至于升米恩斗米仇……”白锻盯着他的眼睛,疑惑道,“你好像是个悲观的龙,我都没有想过这一点。不要将她们想得这样坏了,虽然你的提醒也不是没有道理,我心里有数的。” 悲观。这个词令卫桉发笑了,他忍不住笑出来。其实他哪里是条悲观的龙呢,他根本就是条邪恶的龙,比昔年的巫师国大巫师有过之而不及,日夜以最坏的心肠去揣度别人,把别人都预设为与自己一样邪恶的家伙,如此而已。白锻的单纯烂漫,反倒叫卫桉觉得新奇。 卫桉越过了这个话题,又将刚刚的话头捡起来了。 他问:“你什么时候入宫?” “大概明天后天?”白锻想了下,“后天休沐,就后天去吧。” “也好,你可以带上我。”卫桉说,“我也想见见南国的传奇天子气度如何。” “啊。”白锻对他的决定感到吃惊,狐疑道,“我以为你不想让人知道你的存在。” “是不想,但你可以带着缩小的我进去。” 卫桉说着,愉快地笑了,“我想,天子也很想见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