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么也没有说。”白锻摇头道。 白锻晓得白文正必定问起黑龙现世之事,于是老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她说黑龙“什么也没有说”,其实也说不上撒谎。她知道白文正真正关心的,不是黑龙本身,而是黑龙带来的关乎政治、皇位以及改朝换代的隐喻。而卫桉的的确确没有说一句关于白文正,或者说关于南国的言语。 “黑龙为何来到城东公主府上?”白文正得不到答案,也不着急,他又问起了另一件事,“黑龙体型庞然,我听皇后说,它压垮了一片公主府的白桦林。它为什么挑了个树林入睡?” “女儿亦是不知。”白锻这话倒是真情实意了,她的确不知道卫桉为何来到南国公主府,还偏偏睡在了公主府的白桦林里。 要知道大陆何其广阔,南国宽阔之地到处都是,他却挤在了树林睡觉。古代的传说中,龙要么是腾云驾雾,一直出现在天上,要么是海中霸主,把渔船和军舰都搅得天翻地覆。哪里有一只龙是栖息在树林里头的呢? 其实这个问题白锻也曾经有疑惑,可她没有问过卫桉。卫桉既然不说,必定有自己的理由。也许他也是因为变故而背井离乡迁徙至此地的呢?卫桉在夜里总是化成龙形游曳在鱼缸之中,想来他应当更喜爱水中的环境吧,毕竟他是一头北海龙。 与鲛人、人类、兽人相比,龙的数量极其稀少,他们常年居住在海底,不见天日。因而人间偶尔得见真龙现世,常常要做奇闻写入各朝各代的《五行志》之中。白锻尚且是一尾小鲛人时,也只见过一次北海龙。那时候她年纪很小,现在想起来只隐约记得巨龙在冰川下波光粼粼的银色身躯,令年幼的她心神荡漾。 “龙于白家是吉兆。”见父母眉头紧锁,如临大敌的模样,白锻沉声安慰道,“父皇何必担心?也许他正是昔年父皇所见的那头龙,故地重游罢了……” 白文正笑了笑,他虽有疑虑,但也不是不认可龙是吉兆这一说法。若不是当年黑龙现世,他还真的未必能赢下这个皇位。 “近来北边不稳,起了几次冲突。” 白文正简略地提了提今年来北国与南国之间的摩擦,也是使他焦虑的原因之一。北国人有一半是半兽人,擅长驯兽之术,无数自北国深山捕捉来的巨型猛虎、大象、狮子……被驯兽师□□成为了军队的一部分,北国又擅长养马,战马在冬日里也同样膘肥体壮,如此劲敌,令南国的骑兵一度元气大伤。若不是北国军械落后,南国可得头疼了。 白锻也时常关注南北国之间的战况,于是她又宽慰父亲道:“马将军驻扎秦州,北境之地想来将平静不少了。” 白文正点了点头。南北国之战是他烦恼的一部分,另一部分,也是更令他发愁的,是地方上的反对势力。他坐上皇位多少年,底下就有多少反对阉人称帝的声音,这些年,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这种烦恼,他自然不能和女儿探讨。南国人看不起阉人,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前朝时阉人把持朝政,大太监们随意废立皇帝,更改税率,百姓苦不堪言怨声载道。白文正自认是一位与其他阉人不同的太监,否则他也不能得了将士们的认可,坐上这个天子之位,然而即便如此,仍然有人固执己见,认为残缺的白文正不能称帝。 这其中自然有人在浑水摸鱼,也许就有他膝下的几个壮年儿子的手笔也说不定。 白文正老了,也愈发多疑。 他揉了揉太阳穴,疲惫道:“阿锻近来身体可好些了?” “还是那样。”白锻皱了皱脸,“不过昨儿太医问诊,倒是称赞女儿精神比以前好得多了。” 齐氏说道:“心情好,精神自然就好了。” 她又说:“我这两年易怒,可不是就老了些?” 这话一说,白锻立即去瞧母亲齐氏的脸。齐氏四十岁的年纪,看着更像三十岁出头,哪里有什么老态?她年岁渐长,比不得后宫十七八岁的年轻嫔妃,却也有另外的风情。皇后有瑰姿艳逸之貌,人尽皆知,她曾经将白文正迷得神魂颠倒,做了他的正妻,又做了他的皇后。 皇后这话,不过是在埋怨她的丈夫移情别恋罢了。 白锻想到这一点,略微感到了一丝无可奈何。世间有多少女子艳羡鲛人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啊,可是在人族的世界里,男人们理应三妻四妾,何况是帝王呢。 白文正听了妻子齐氏的话,仿佛浑然未觉。他满心倦意,哪里顾得上齐氏的小心思,把手摆了摆,叫白锻自行回府,自个儿也带上太监侍女们回紫宸殿去了。只留皇后齐氏独自一人对镜哀叹。 一出宫门,白锻手臂上的黑龙就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好像刚刚睡醒,正在伸懒腰似的。白锻隔着袖子往他身上拍了一下,意思是叫他不要乱动。卫桉立刻老实了,趴在手臂上规规矩矩地,又变成了一副文静的护甲。 坐上了软轿,帘子一盖,卫桉咻地从白锻袖子里窜了出来,探头探脑地在轿子里头游来游去。他低声说:“装了半天死,可把我憋坏了。” 白锻噗嗤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是你非要跟我来的,我还担心你突然跳出来面圣呢,到时候我可八张嘴都说不清了。” “天子若是知晓你的‘男宠’就是前阵子现世的黑龙,他想必会立刻叫你悔婚……叫我做皇家的乘龙快婿了。这样可不好。”卫桉显然心情不错,在空中打了几个滚,语气也很欢快,还开起来玩笑了。 白锻叹了口气:“唉!说到这件事,我可烦了,我养‘男宠’的事儿竟然都传到了我父母的耳朵里,看来民间宫里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大家又要奔走相告‘不能娶公主哇’了。”卫桉嘻嘻哈哈地笑着,他知道白锻其实不在意名声,于是毫无顾忌地调侃他,“都说‘皇帝女儿不愁嫁’,前朝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公主被皇帝们养得刁蛮无比,动辄打骂驸马、养男宠,还有公主病死了,皇帝迁怒驸马杀了他的,以至于一到公主适龄择婿的时间,很多世家子弟都马不停蹄地找个姑娘成婚了……我看今朝也有这种趋势。” “将来我的侄女侄孙女们怕是要怪我起了个坏头了?”白锻乐了。 白锻常年住在公主府上,倒不知外头流言汹汹,人们得知大公主白锻在府上养了个男宠,俱是惊奇不已,叹道公主怎么转了性子,不爱野兽,反倒和人类好上了。当然,这是后话了。 两人回了公主府,房门一关,卫桉又化成了人形。他喝了口茶就开始急匆匆地聊他进宫的见闻:“皇帝看起来年纪大了,皇后是你的亲生母亲吗?她和你长得真像。我听你们聊起北方的战事,皇帝好似很苦恼,怎么,难道南国不是赢了吗?” “是赢了呀,可北国总会再侵扰边境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兵强马壮了,就……”白锻想到这儿,也是忧心忡忡,“北国人生来体格高大,半人半兽,极其骁勇善战,非南人可比。” “南人擅长利用车炮,北人也难比肩。”卫桉拍了拍她的脑袋,“好了,别担心了。这也不是你决定得了的事情。” 他这厢宽慰着公主白锻,却不知公主的父亲白文正已经打起了自己的主意。他们走后,白文正回寝宫批改奏折,恰好一位太监提起了南疆一件趣事,说是南疆渔人赵恒误入北海见了一头银色巨龙,银龙非但没有怪罪他,反而降雨于南疆农田之事。 白文正登时想,真龙生来就能呼风唤雨,古时候的恶龙轻而易举就能降雨淹没一个国家。若是那头睡在白桦林中的黑龙能为自己所用就好了——他还怕什么北国人和地方起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