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远,路远迢迢。 朱七七冷着一张脸,手里拽进缰绳赶车。土路不平,扬起阵阵灰尘,附着在皮肤上极为难受。朱七七眉头皱紧,但即使这样,她也不曾松开手中的缰绳,像去孔雀山庄时一样,把驾车的任务交给干坐在她旁边的沈浪。 哪怕沈浪是个傻子,他也应该知道了朱七七在生他的气,更别说沈浪不仅不傻,还很聪明。他自然知道朱七七在气什么,可他也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误。沈浪自有自己一套为人处世的道理,不以外物为转移,也不因他人的言语而动摇。但此时他瞧着朱七七疲惫的面容,一向整洁光亮的发丝蒙上了灰尘,而她一袭昂贵漂亮的衣裳被血浸透了一块,好似洁白的墙面上一点突兀的黑斑,扎眼地紧。然而最爱漂亮的朱七七却全没在意,只专注地赶着路。 沈浪的心,忽然就软了软。他心内轻叹了一声。这是个天真,任性,固执己见的小女孩,然而她也善良,有着一颗公义之心。 沈浪虽没比朱七七大多少,但他身世坎坷,自年少便闯荡江湖,不知吃了多少苦,万幸他性格洒脱,诸事不放在心上,否则换做一般人,怕是早受不住痛苦,要不自甘堕落,要不自我了结。 朱七七对他冷脸相对,于沈浪不仅无碍,反而令他升起了一种别样的怜惜,只把当做一个受了委屈,闹脾气的小孩。沈浪柔声轻语,对身边的朱七七道:“我来驾车,你进车厢里休息一下吧。” 然而沈浪的好意朱七七是一点都不领。她脾气本就不好,万事都凭着性子来,先前心里拿沈浪当好朋友,自然待他亲切和缓,如今看他不顺眼,不仅冷脸以对,更是冷语相激。她冷冷道:“你识得路?” 沈浪对她的冷言冷语不以为意,笑道:“朱家堡在江湖上有大名声,恐怕没几个不知道朱家堡位于金陵千子湖畔。” 朱七七嗤笑一声,学他之前故弄玄虚道:“错了。” 沈浪讶道:“莫非我们不是去朱家堡?”他瞧着马车行进的方向,确是去金陵的路无疑。 朱七七冷哼一声,“我什么时候说要去朱家堡了?” 沈浪凝神:“可……” 朱七七没等沈浪说完,扬手把缰绳甩给了他,矜傲道:“我累了,要去休息,你来驾车。”便钻进了车厢内。 沈浪握着缰绳,简直哭笑不得。须臾,苦笑着叹了一声,内心默默摇头:古人言,天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果真诚不欺我。他看着朱七七没半点引路的意思,不得已敲了敲车厢的门,道:“朱姑娘,我们这是往哪儿去?” 默了一瞬,车厢内飘来了朱七七带着一丝愉悦的声音:“朱家堡。” “……”沈浪无奈。 天寒地冻,亏得沈浪内功深厚,坐在车厢外吹了两个时辰的冷风,身体也不觉有恙。但饶是如此,看到城门楼的那一刻,沈浪也舒了口气。虽然他不觉得有什么,但能不吹冷风,还是不吹吧。 马蹄哒哒地敲着青石板路,朱七七从车厢里钻了出来。面颊泛红,睡眼惺忪,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沈浪嘴角含笑,用调侃的语气问道:“朱姑娘睡得可好?” 朱七七理了理散在胸前的头发,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她左看右看,就是不去看沈浪。又像是想到什么,钻回了车厢内,不一会儿又出来,往沈浪手中塞了个物什。 那东西做的精致小巧,沈浪一手可握。刚一触手,便有融融的暖意传来。那暖意从手心直达心底,沈浪提起微笑,道:“多谢朱姑娘。” 朱七七别扭地哼一声,默默接过了缰绳。 长街上只有三两行人,朱七七憋了一会儿,吭哧吭哧道:“待会儿找家客栈……我请你吃好的。” 她一贯不爱占人便宜。虽说先前气沈浪站在秋凤梧那边,但她把沈浪卷进着一摊糟心事是不争的事实,之后不仅劳烦他陪自己东跑西跑,还让他独自一人,吹着冷风赶了几个时辰的路。朱七七还没有任性到毫无负担地接受一个还算是陌生人对她的好。哪怕知道沈浪性格就是如此,她的内心也冒起名为愧疚的小泡泡。但她长到这么大,从来是别人讨好她,万没有她去讨好别人的。此时一句话说出来,语调还是非常生硬,好似多不情愿一样。 沈浪瞥了她一眼。几天下来,他也算是了解这位大小姐的性子,知道她是心有愧疚但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是以也不在意她的语气,只是笑道:“那在下先谢过朱姑娘了。” …… 然后他发现自己话音刚落,朱七七看着又不高兴了。这次是真的纳闷,不知道他说错什么惹得大小姐不高兴了。 朱七七其实也不知道她气什么,就是听着沈浪老谢来谢去的,心里不高兴。沈浪虽然好似游荡江湖的浪子,但他骨子里仍是守节知礼的人,他的回答也并无不妥,但朱七七就是觉得这种生疏有礼的客套,无形之中在他们之间竖了一道墙。 朱七七搞不明白自己的心情缘何而来,但想不明白还让她不开心的事便不再想。 远远她就望见清冷的街道上有一处地方,人头攒动,好似发生了什么事,瞬间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朱七七拍了拍沈浪的手臂,有些兴奋,道:“沈浪!你看那边!” 沈浪看朱七七之前还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转瞬就又开心了起来,无奈地摇摇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他身量高,又坐在马车上,略抬头一望,就瞧见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圈内,有一白服少女。 沈浪一皱眉,扬了扬鞭子,让马儿跑的快一些。 人群听到身后的马蹄声,怕被撞倒,自动地让开了一条通道,把那白服少女暴露了出来。 少女身后有一草席,上面躺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面容僵硬发紫,一眼看去就知道已死去多时。而少女面前立了个牌,上书:卖身葬父。少女本人一身素缟,正哭的梨花带雨,不显狼狈不说,反而楚楚可怜,让人心生怜惜。 围在她周围的也是男人居多,但他们看则看,却不知为何,没有一个人出手相助。 朱七七扬眉,正待说话,鼻尖忽然嗅到一丝幽微的香味儿。她的脸色哐当一下沉了下来。 沈浪下了马车走到白衣少女面前,温声询问:“不知姑娘急需多少银两?” 少女惊讶地一抬头,正正对上沈浪一张英俊的面容,不有羞红了脸,低声忸怩道:“五百两。” 沈浪只是略一惊讶,但立马毫不迟疑地从怀中摸出两片金叶子,道:“不知这些可够?” 少女眼波潋滟,点点头,柔声道:“够了。”又羞涩地道:“以后……奴家便是公子的人了。” 沈浪从容笑道:“不必。姑娘拿了钱去,安葬好令尊,自去好好生活罢。” 白衣少女立时红了眼眶,抽噎道:“公子可是嫌弃奴家……” 沈浪不为所动,微微一笑道:“自然不是。只是这金叶子是我家小姐给的,救你的是我家小姐。再有,在下一介下仆,姑娘跟着在下,怕是委屈了。” 少女在听到“下仆”二字便收了哭声,听到沈浪这么说,也不再纠缠,身子娇娇一拜,拿了钱离开了。 沈浪回到马车上,只听朱七七冷哼一声:“下仆?” 沈浪只是微笑,并不多言。 朱七七不依不饶,道:“你知不知道她用的熏香是景德轩的贵香,一根不下三十两?” 沈浪仍是微笑不语。 朱七七更生气了,“你知道!”她冷哼一声,“我看就是有你们这些冤大头,每次才能让她那些不入流的骗术成功。” 沈浪从容道:“谁还没有难处呢?不过能帮一把是一把。” 滥好人。朱七七哼了一声,内心不知为何有些失落,只道:“你对谁都那么好么?” 沈浪淡然一笑,道:“有些事何必计较那么多呢?” …… 两人一路沉默着回了金陵。 到了金陵,朱七七接过了赶车的任务。沈浪才知道自己又被这位大小姐骗了,他们的目标确实不是朱家堡,而是金陵城中,不起眼的旧巷子中的一户人家。那户人家房屋破落,甚至没有匾额,只在门边挂了一块木牌,上书白府。 朱七七跳下马车,门都不敲,便推门而入。门口对着前院,四四方方,东西各有两间屋舍。朱七七一迈入小院就换上了笑脸,喊了一声:“秋水!” 东屋出来了一名老者,面容严肃,腰板挺直,自有一股不凡的气势。他蹙着眉,道:“女孩子家家,没大没小的,像什么样子!”他口中虽然训斥,但是严肃的面孔却柔和下来。 朱七七才不怕他,仍然笑嘻嘻的,“白叔。”她打了声招呼,问道:“秋水呢?” 白叔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在后院。” 后院与前院当中隔了一个回型走廊和。朱七七听罢,便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进去,留下沈浪和白叔面面相觑。 沈浪端正地一抱拳,道:“见过白先生。” 白叔点点头,道:“跟我来罢。”他也不多问什么,走在前面为沈浪领路。沈浪跟在身后,发现这白叔脚步极轻,以他之耳力,也只能听出些许。回廊旁有个花园,一个身子佝偻的老妪正在侍弄花草。沈浪扫了一眼,心中暗暗留意。他们还没自回廊走出,便听见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走进一看,朱七七正在和一个身着浅蓝衣裳的女子交手。 白叔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他在后院的角落里一戳,只管把自己当成一个隐形人。沈浪便也跟在他旁边,站在他身后瞧着。 朱七七和白衣女子并非生死决斗,而是在切磋。她们并没有用兵器,只是一阵拳来脚往,五十招过后,朱七七便落了下风。 朱七七身手已经算是不错,但没想到这蓝衣女子比朱七七还要厉害不少。沈浪不由惊讶,正待细看,两人已经住了手。 朱七七和蓝衣女子说了几句话,还指了指沈浪。顺着朱七七指的方向,蓝衣女子转过身,大半张脸暴露了出来。 沈浪看到她的容貌,不禁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