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约莫两里,已至深林处,轻风拂面,偶闻澄澈清脆鸟语,不时有野物穿行于草丛之间。 倏然,书景拉住缰绳,座下宝马顿了顿脚,只见他反手抽起箭筒中的一支箭,持弓之手缓缓扬起,不等人看清他拉弦的姿势,一阵划破空气的声音尖锐响起,约三十米处有猎物怦然倒下。他淡笑,收起了弓箭,示意身旁的护卫上前带回猎物。 不一会儿,护卫拖回了一只雄壮的成年公鹿。 三生今日一见,不禁暗暗称赞——越和国的皇子果真名不虚传。 铭晏淡然一笑:“皇兄可是为猎会开了个好彩头啊。” 羽翊闻言略有不满,鼓鼓腮帮:“大哥真是的,不打声招呼就开始了。” 书景自然知晓羽翊的言外之意,笑吟吟道:“若我先打了招呼,那这猎物就不是我射下的了。”他余光微扫,蓦然开口:“看你了。” 羽翊也发现了,迅速拔箭,用力拉弓,忽而离弦,稳稳地射在了一棵树上——顺势望去,弓箭稳扎之处,有一绿色的长物不断扭动,凝视望之,原来是一条竹叶青。羽翊得意地扬嘴而笑,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赞叹声。 这时,周容下马行步至四位皇子前,作揖道:“皇子,臣下倒有一个新颖的主意,不知当提不当提。” 书景微微蹙眉,他先前不是没有听过周容的奸诈,亦不知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羽翊倒是天真,一听有新颖有趣的事情便来了劲:“夏使请讲。” 周容邪笑,眼角的余光扫过了百余人的护卫部队,直起身板道:“自古猎会皆以猎物为靶子,臣下以为可以换一种方式……” 铭晏似乎觉察到他接下来欲言之语,心中略有不安。 “不如以人为靶子,岂不更有趣?”周容此言一出,立即遭到了书景的拒绝:“不行,人命岂能随意践踏!” 久而一言不发的阡曲悠然开口:“我倒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书景对阡曲一语有些愕然。 阡曲跃下马,缓步至队伍面前,邪魅视之,而后转身道:“往时的规矩确实枯燥无味了些,况且……我已禀报于父皇,父皇批了一匹战败俘虏……”他回首看向队伍:“他们就在这些护卫中间。” 说罢,真正的护卫皆分站了出来,抽出利剑围住中间的两百多人。而三生就夹在这两百多人中。 果不其然,左笑安一开始还在疑虑,不过是去打个猎,为何如此兴师动众,派遣几百人跟随,原来是早有预谋。 阡曲究竟跟周容谈了什么,左笑安已经明了——想必周容已然觉察到三生所处之处,不过依如此而言,周容似乎不知道三生的模样,否则他不会这样大动干戈。 只是……三生…… 那战败的俘虏皆人心惶惶,此时才依稀看出他们的脖子上烙着耻辱的俘虏印记。三生不知所措地望向人群外的左笑安和陈陌兮——她不能离开人群,否则周容定会认出她。 书景亦无措,此乃轲统之意,他定是不能忤逆的。 阡曲望向周容,悠悠而言:“夏使以为该如何游戏?” 周容作揖道:“臣下以为,将他们放逐深林,尽力而逃,约莫半时辰后人马便入林而猎,多者为胜。” 阡曲点了点头,三生亦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当场射击,否则即使她有三头六臂也难逃一死。话语间,战败俘虏一拥而入,霎时便消失在了深林之中,三生亦随波而离,只是没多久后人群便失去了联系。 羽翊跃下马匹,走到阡曲面前,轻轻扯住他的衣裳,低声道:“三哥,为何如此?” 阡曲不语,只是将他的大手轻按在羽翊肩上,半晌才开口:“羽翊,你还小,很多事情你都不了解。” “三哥……”羽翊好久才从嘴角挤出一句话:“你以前不这样的……” 阡曲突然沉住脸,而后扬起一抹苦笑:“羽翊,待会你待在这里,别进去了。” 羽翊默然,他知道阡曲这话是什么意思。 陌兮紧紧拉住缰绳,眉头紧蹙。 ——深林 三生徒步走了许久,眼前的植物越来越繁茂,她走到一棵大树下歇息,看着眼前陌生的景色,思绪万千。 想来走了也有三里,他们应该没那么快追上来,不过…… 三生抬头看了看头顶的骄阳——应该有半个时辰了。 “左笑安和陈陌兮如今也难寻到我了,接下来我的生死,可都掌握在自己手中了。”三生自言自语,望向头顶的大树,灵机一动。 要是我能爬上去就好了! 三生跃跃欲试,但试了几次都失败了,手还磨破了皮。三生的心情十分低落,换做是以前,这种事情于她而言易如反掌,可现在…… 她依旧不明白当时夏侯博为何要废她武功。 哒哒哒—— 不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三生顿住脚仔细聆听,那脚步声却又消失了。突然,一把利刃抵住了她的脖子,冰冷的刀锋不禁让三生打了个寒噤。就在此时,背后的人又收回了她手中的利刃,收鞘的声音很是清脆,忽闻背后有幽雅女声响起:“我当是谁,原来是你啊。” 三生闻言立即知晓来者何人,不禁松了口气,回眸看见了月曦那张美妙动人的面庞。 即使知晓是谁,三生还是在看见月曦的那一秒惊呼:“月曦!你……”月曦捂住了她的嘴巴,手做嘘声的动作:“别喊,你不要命了?”三生猛然点头,月曦才收回她的手。 三生放低了音量,低声道:“月曦,你怎么在这里?” 月曦扫了一眼四周,方看向三生:“听说猎会举办在此,我便混进来了,不料遇见了你。”猎会布防严密,月曦能混进来着实令人吃惊,至于为何并如何混进来,三生后来才知道原由。月曦带着调侃的语气道:“怎么?小公子怎么没有跟随你家大人了?” 三生一本正经地将来龙去脉告诉了月曦,因为月曦知晓她的身份,所以并没有什么好掩瞒的。 听罢,月曦的眸色中流露出一丝伤感:“太没人道了……”月曦突然抬眸:“这也说明了周容很可能知晓你的行踪了。” “那能怎么办,如今也只能逃出游红山了。”三生无奈道。话音未落,月曦立即反驳:“逃不出的。游红山已经被护卫包围了,周容之意无非是让两百余人的俘虏加之你死在游红山内罢了。” 三生身体一颤,眉头紧蹙:“难道说……只能等死吗……” “不。”月曦看向来时的道路:“唯一的办法就是……打败他们。” 突然,远处传来依稀可辨的叫喊声——那时俘虏临死前发出的叫喊。 三生忘了,这是一场不公平的游戏。他们有马匹,而俘虏只有双脚;他们有武器,而俘虏手无寸铁。 月曦突然从腰间掏出一把短剑,横在三生面前,似笑非笑:“他们追上来了。”果不其然,一位手持弓箭的护卫出现在她们眼前,护卫后面的,竟然是……周容! 真是冤家路窄! 周容手中并没有拿弓箭,因为他本就不会武功,反倒他身边有着六个护卫。 三生躲在月曦身后,尽量不让周容看见她。 周容冷哼了一声:“这有两位美女俘虏啊~”此言一出,身旁的护卫皆咧嘴而笑,似乎知晓他的言外之意。 “留两个下来收拾她们,其余人跟我到其余地方。”周容之意再明了不过,待周容带着其余四个护卫离开后,那两个留下来的护卫便下马靠近她们,不时发出令人恶心的笑声。 月曦嘴角微扬,直起身缓步上前,刹时,刀光剑影中,那两个护卫倒地了。三生看着眼前的场景,不禁后退了几步。月曦拿下他们背后的弓箭,递给了三生一副,道:“走吧。” “去哪?”三生手握弓箭问道。 “当然是去杀了周容,以绝后患。”月曦向周容适才离去的方向迈步而去,三生自然不想杀人,可她只能跟在月曦身后。 半晌,月曦停了下来,屈身掩在草丛中——周容就在眼前。他身旁的护卫举箭而顿,他眼前的是一位带着鬼魔面具的人,看身姿,应该是个女孩。 那女孩坐在地上,眸色中丝毫无畏惧之意。虽戴着鬼魔面具,身姿却婀娜,只是在破布蓝衫下显得不起眼罢了。 忽闻周容道:“杀了她。”护卫闻言拉紧弓弦。三生有些按耐不住了,欲起,却被月曦按住:“别轻举妄动,暴露你自己得不偿失。” “可她就要被杀死了。”三生着急地锁紧眉梢。 月曦不语,一手将手中的弓箭横在面前,另一手从背后的箭筒中缓缓拔箭。倏然,一声划破清风的声音从远处响彻而来,随之的是周容身旁护卫的倒地。月曦抽箭的手缓缓收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没了护卫周容惊慌失措,一个踉跄竟摔倒在地。暗中的人并没有出现,周容立马从地上爬起来,慌慌张张地往另一处地方逃去。月曦赫然而起,迈步便要追去,三生赶忙拉住她:“月曦,你要干什么?” 月曦怔住,好久才开口:“你想要周容的命吗?”三生愣住,好一会儿才反应到她的言外之意,抓住月曦的手愈发收紧,她咬唇,摇摇头:“月曦,我不要了,你别去。” 月曦却也不再说话,也不再迈步。 这时,暗中的人终于出现,映入眼帘的熟悉的人物令三生有些惊喜——左笑安!只见眼前一位白衣翩翩的俊容男子缓步至那戴着鬼魔面具的女子身前,轻轻伸出白皙修长的手。女子有些不知所措,虽然她戴着面具看不出她的表情,但从她的肢体动作而看,应是羞涩的。好久,她才伸手搭在左笑安的手上,顺势起身。就在此时,左笑安身后跟随着一个人,便是越和国二皇子铭晏。 三生见状,欲起呼唤左笑安,可她余光一瞥,却见月曦的表情失措,脚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月曦?”三生轻声唤道,左笑安和铭晏也有所察觉,皆往她们之处望去。铭晏亦愣住,久久而一语不发。 左笑安则缓步至三生跟前,柔声问候道:“你没受伤吧?”三生摇了摇头,看了看月曦,又看了看愣在原地的铭晏。 左笑安很是识趣,见状便带着三生离开了,身后还跟着那个戴着鬼魔面具的女孩。 许久,铭晏才缓缓开口,话语中满是悲怆与无奈:“你怎么来了?” 月曦不曾想到,见面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冷清的反问。她心痛。但她不愿后悔,该做的事情就要去做,这是她的心愿。她扬眉,佯装自若一笑:“我是来找你的。” 铭晏对她此时此刻的表现有些出乎意料,他握紧拳头,不知如何回答。 月曦似乎看穿了铭晏的苦衷,苦笑:“你放心,我不会打搅你的,我只是……想好好看看你……仅此而已。” ——一年前 此时的明月楼还只是小有名气,而月曦在她母亲驾鹤西去时便继了这明月楼楼主之位。实是那时的月曦并未接待过客人,只是负责照料明月楼中大大小小的繁琐之事,所以每当有人请求接待被拒绝时,总会摇头惋惜道:“真是白费了这一张脸蛋。” 月曦向来不相信情爱,大抵是因为长期待在青楼的缘故,自小对世俗的耳濡目染使她渐渐淡忘了什么是情愫,可那一日,她心底深处那根柔弱的弦却被拨弹触动了。 那一日,月光正稀,朦胧月色银光闪闪格外耀人。楼中有一客人带走了其中的一位女子,月曦听闻便要去寻人,却无带一帮手,虽然她知晓这是不妥的,但她向来不愿多事,能自己解决的自是自己解决为好。 月曦从录本里知道那位客人就住在这条鲜有人家的街上。天色已晚,街上的人家也都早早关上了门窗,独留门外一盏不大的小灯笼为路人照明。 月曦提着灯笼来到了那位客人房前。他的家里不算富有,只是一间不大不小的瓦房,所以应该也没有什么家丁。她敲了敲门,半晌,里边的人才悠悠地打开。他身着一身松垮的布衣,有些凌乱,体格彪悍。 月曦毫不废话的直奔主题:“这位客人,你将明月楼的一位女子带走了,我特来寻人。” “女子?哪里有什么女子?明月楼又是何处?”那彪悍的男子死不承认,在月光的耀衬下,那油光满面的脸让月曦很是反感。 “客人,我们白天见过一面吧?别撒谎了,快快交出她,否则……” “否则什么?”那男子无礼地打断月曦所言,继而又摸了摸下巴,显出一副让人恶心的面容:“哦,我记起来了,你就是今日在大街上骚扰我的那位小娘子?看在你这么殷勤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和你共度一晚吧~” 月曦蹙眉,恼火:“休要胡说!” 男子拉住月曦的手便欲往里扯,第一次便被月曦挣脱了,他瞬间耐心全无,加大了力度:“小娘子,你就别推辞了!” 月曦实是不愿使用武功,因为除了她母亲外再无他人知晓她习武之事,而她母亲又西去了,于是乎世间便只有她一人知道。但此时情急,月曦也不管了,蹬脚狠狠地踩了一脚他的脚趾头,令他五官都挤成一堆了。 月曦见状,连忙做做手势示意屋中的女子出来,还未握住女子的手,便被那蛮汉从后背抱住,一时竟挣脱不开。 “住手!”不远处传来一阵清澈的男声。月曦闻声而望,朦胧的月光下赫然站着一位衣冠楚楚的黄衣男子,虽月色朦胧,但依旧可以看出他姣好英俊的面庞。 “你是何人?!”那蛮汉见只有一人,便毫不畏惧。 男子似笑非笑:“强抢民女的事情今天还真让我碰见了。” “关你甚事!快给我滚开!”蛮汉有些恼火。 男子见状,一个箭步上前夺过了月曦:“我今天还就多管闲事了。” 蛮汉一个拳头挥去,却让男子毫不费力地躲闪了过去,男子退后几步,将月曦拦在身后:“你待在这里。” 那蛮汉气得火冒三丈,雄赳赳地冲过来。男子大步上去,一个机灵抓住了蛮汉粗大的手臂,左脚横入裆下,使出几道力气,给了蛮汉一个过肩摔。不等蛮汉蹒跚爬起,男子从腰间挥出一把利剑对着蛮汉那油光满面的脸,月光照在剑上,又辉映在蛮汉那张写满惶恐的脸上。 “大、大侠饶命……大侠饶命……”那怂包立即求饶。 “大胆!何人冒犯二皇子!”一位看似为侍仆的人冲了出来。接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不一会儿,十多位身披盔甲的士兵冲了出来,拔剑对向蛮汉。 月曦一愣——原来……他是二皇子铭晏…… 铭晏往蛮汉身下望去,只见地上湿了一片,不禁失笑,但还是收敛住了,将剑收入剑鞘对着前来的侍仆道:“你来得也太晚了吧。” 嘿嘿……不来晚点怎么看二皇子英雄救美呢?当然这只是侍仆的腹诽。 “奴才该死!”侍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但他知晓铭晏是不会在意的,只不过在外还需把样子做足了。 “行了行了,至于此人……”铭晏瞥了眼蛮汉:“罪恶多端……” “皇子饶命啊!草民再也不敢了!”蛮汉差点没哭出来。 “罚他扫大街吧。”铭晏此话一出,蛮汉先是一愣,知晓自己保住一命后便不停地跪在地上磕头谢恩:“谢皇子大恩!谢皇子大恩……” 铭晏回眸对月曦而言:“本宫已经吩咐将那女子送回明月楼了。” 月曦定住,久久才发一言:“皇子怎么知晓我在明月楼……” 铭晏一笑:“先前碰巧路过明月楼,瞧见你在楼上弹琴,便记住了。” 月曦将脑袋压了压,她有些开心,又有些不安——他知道我是青楼女子…… “夜深了,我送你回去吧。”铭晏轻声道,一字一句犹如清风一般掠过她心头。 她答应了。 在马车里,她的眸光躲躲藏藏,时时游离于眼前这位温柔的男子,时时又埋首望向别处,生怕他知晓她此刻的动作。 时间流逝飞快,让月曦觉得她不过是在前一秒坐上马车。她下了马车,并无多言。倏然,铭晏望向月曦,莞尔而笑,修长的手指拂过她的面庞,绕过她耳后,解下她青翠的耳环,环在手中:“有缘再见。”随即拂袖而去,令月曦不觉脸红。 自那以后,月曦的脑海里总是时而浮现铭晏的影子,那日的画面如同放映默片一般不断重复,却又毫不觉烦厌。她也知道,他是二皇子铭晏,是高高在上皇族,只可远观,更别说……但不知为什么,每每想起他,总会让月曦心神不宁。 不对不对,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一个才见过一面的男人呢!况且、况且我是一个青楼女子,这是高攀不得的。月曦时时这样安慰着自己。 但她也忘了,这世间还有一个神奇的事情,便是一见钟情。命运总是巧妙地制造第二次见面,毫无理由也不需要理由。 这日,月曦依旧在明月楼内吩咐事情。明月楼的生意一日一日兴起,客人络绎不绝,甚至都供不应求。顺应时事,月曦便想出了一个法子——那便是搭建唱台。于是闻名长安城的明月唱台便诞生了。 这日正是八月十四,晚风不燥。唱台演出之事早已传遍城内,不少生客熟客纷纷前来参观——因为告示贴出,此次演出可免费观赏,并且还有王牌月曦出演,这种天下掉馅饼的好事自然是不能错过的。还不到时辰,硕大的明月楼便已经人满为患,阁楼上也订满了位子,有许多人甚至只为停一曲歌谣而排到大街上,此时此刻,明月楼所处的大街交通早已瘫痪,更没有官兵出面喊停——因为他们也是其中的一位观赏者。 时辰转眼便到了跟前,楼顶的巨钟被敲响,似波澜一般回荡在城内上空。楼内倏尔响起一阵乐音——唱台表演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