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 于曼丽将懊悔不已的阿诚赶上楼去,自己亲亲密密挨着汪曼春窝在沙发里,姐妹俩悄悄说起了体己话。 “放心啦,姐夫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闯过来?不会有事的。” 汪曼春吸了吸鼻子,听她放重语气又强调了一遍:“有你在,姐夫他绝不会有事的。” 汪曼春默默点头。 “阿姐,你是还有什么没告诉我和阿诚哥吧?” 于曼丽轻轻问出这句话,停顿片刻,缓缓续道:“阿诚哥最近回家,话也是越来越少,脸色越来越差。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不愉快的事情都尽量瞒着我。可我不瞎不聋的,当前的局势,也能看出些苗头来。” 汪曼春叹息着握住她的手:“曼丽,或许当初不该让你再搅进来。疯子已经放过了你,我应该直接把你送出国去就好了。” “不,阿姐。”于曼丽将头靠上她的肩膀,眼中泛起泪光莹然,动情道:“你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这么多的亲人,给了我生命的目标和奋斗的信仰。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多珍惜……” 汪曼春爱怜地轻抚她的面颊:“傻妹子,拥有了才会害怕失去。越是珍惜,被夺走时便越是撕心裂肺。我们一无所有的时候,才最是坚不可摧无所畏惧的。” “你这话,很像当初老师跟我们说的。” 于曼丽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阿姐,你害怕了?” “是。”汪曼春瑟缩了一下,掩饰不住语声颤抖:“曼丽,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你担心姐夫……” “我担心——我所有在乎的人。” 汪曼春深吸口气,低低自语般道:“我怕天不遂人愿,怕我们血里火里生生死死这么多年最终还是被拆散;怕你们任何人受到伤害而我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怕那些好不容易活到胜利的战友们,没有倒在敌人的刺刀下反而倒在了自己同志的手中……” “阿姐!”于曼丽紧紧抱住她,止住了她下面的话:“人生实难,大道多歧。很多事情是我们无法掌控的。拼尽了所有去守候,于天地于己心,无愧无悔就够了。” “阿姐,你不要顾虑我,不要有任何负担。我心甘情愿选择了这条路,跟随你,遇到阿诚哥,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我本就是一无所有的人,我拥有的一切老天能赋予也能夺去。但我不怕,因为我所珍视的都在我心里,没有什么能够动摇。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没有人能打垮我们,没有人能拆散我们的家,相信我!” 汪曼春走上楼梯口时脱下了鞋子,悄无声息地到了卧室门前。却又倚着墙静静沉淀了好一会儿,待到完全调整好情绪才蹑手蹑脚地推门而入。 床头出乎意料的昏黄灯影下,映出一张静若止水完美如画的侧颜。明楼拥被而坐,手中握笔,低眉凝神不知在写些什么。明显又见宽大松松罩在身上的睡衣,衬着永远挺直的背脊和刚硬的身姿愈发单薄消瘦。 只这一眼,汪曼春之前所做的一切心理建设便立时分崩瓦解。 冲过去抄起外衣披上那形销骨立的肩头,气急败坏的人终还是在开口时刻意压了压火气:“这深更半夜的,你不睡觉起来干什么呢?” “你前阵子不是说,你们用的密码系统加密不够,担心台湾方面重金请来的破译专家有可能破解吗?” 沉浸在自己思路中的明楼头都没抬,手中的钢笔行云流水般在洁白的纸上划出一串串数字:“重新制造出一套完整的密码难度太大,费时费力。眼下最简单的办法,你们可以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不同层次的再次加密。像这样,你看,一条最普通的莫尔斯码,第二次解密后又是另一重意思了。” 汪曼春不由自主顺着他的演示去看,一下子被吸引了全部的注意,认真听他细细讲解。明楼的心思缜密天/衣/无缝,饶是以她的聪慧敏捷,也足足花了将近半个小时才完全融会贯通。 “师哥,你太厉害了!” 无比兴奋地抓过他的笔,在纸上一遍遍演练着的汪曼春,双目放光脱口一句,一如少年时那般毫不掩饰内心的倾服和崇拜。 明楼忍不住扬起唇角,抬头来伸手轻触上她热乎乎的粉颊:“没喝太多酒吧?你的心痛病还是要小心一点。” “我知道,只喝了一小杯。” 汪曼春不经意答道,停笔握住他的指尖亲了亲,随即呵着气嗔道:“怎么手这么冰?” 一抬眸,只见他不知何时已软软靠在了床头。苍白面色毫无半丝血色,温柔目光却依旧湛亮如星,憔悴淡静的眉目间隐隐透出依依眷恋和满足。显是已耗尽了心力,虚弱难支却仍在强打精神硬挺。 汪曼春手下一颤,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出差前无意之中的一句话,竟是让他多少个孤寒之夜不眠不休苦思辗转。 合上钢笔,她“啪”地一声关掉床头灯,简单僵硬地挤出四个字:“好了,睡吧。” 一室漆黑中,她不声不响起身慢慢摸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掏出打火机,将方才的一页页演算纸焚烧干净。 呆呆望着跳动的火苗燃尽熄灭,她方慢吞吞回到床上躺好,大睁双眼瞪着天花板默默出神。 一只手臂轻轻地环了上来。耳边,是他温软柔长的气声:“曼春……” 淤积在胸臆的强烈酸楚感霎时翻江倒海。汪曼春咬了咬牙,极力克制着氤氲上涌的水气,屏着气默不作声。 枕边人叹息着侧过了身,凉凉的手掌温柔地抚弄上她的额发面颊:“曼春,怎么了?” 她忽地一头钻进他怀里,深深贴着他的胸口落下泪来。 他亦不吃惊,只是无限爱纵地任她孩子般将自己牢牢抱紧,仿佛怕他会凭空消失一样。 就这样默默相拥良久,压抑着啜泣的哽咽鼻音终于低低闷闷地响起: “师哥……” “嗯?” “为什么,你总是要为我做这么多,而我,却什么都帮不到你?” “傻姑娘,胡说什么哪?” 他含笑带叹摸她的头,沉缓动人的嗓音在暗夜的寂然中显得格外温柔:“这么多年有你陪在身边,我已经很幸福,很满足了。真的!” 汪曼春身子一绷,倏地从他怀中抬起头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曼春——” 明楼垂眼对上她逼人的注视,深静如海的眸光透出诉不尽的疼惜不舍,开口来语气却极是淡定释然:“我想要的,都已实现。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这么聪明的人,一定要想开一点。” 那样柔和缱绻的温润嗓音,道出的却无异于平地惊雷。汪曼春愕然瞠目,整个人如瞬间被点成石一般,从头顶到脚底,一寸挨着一寸地僵硬起来。 “我知道你肯定已经联系过姐夫,对于即将发生的应该早有预见。你该明白以我的身份历史,任何争辩都是毫无意义的。” 明楼克制着奔腾胸中的万般情愫,无限眷恋爱怜地一遍遍抚摸她如云的秀发,极力放柔声气劝说安抚: “一个新的制度,从建立到逐渐完善的过程中,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错误和问题。如果说,必须要有人被送上祭坛的话,我只希望不牵连上任何人。姐夫和老首长,他们会尽力保全你们。到时候,曼春,你一定要理智一点,不许冲动。其实这世间并没什么能到永远,该放手的时候……” “该放手的时候,我自然会放手!” 汪曼春痛不可抑忍无可忍,打断他咬牙低吼:“但是明楼,你给我记着:说好一辈子;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明楼突地一震,再是擅长伪装习惯隐藏,也压制不住心底喷薄而出咆哮翻涌的热浪。只能掩饰地低头将脸埋向她的肩头,静了静,低沉声线也带出了苦苦纠结的艰涩喑哑: “曼春,你的心思我都明白。可你不要忘了,你还是一个母亲,没有权力任性。” 怀中的娇躯,不出所料地颤抖了一下。 明楼轻轻捧起她的面颊,怜惜地拭去那上面纵横的泪水,眼睛对着她的眼睛: “答应我,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好好陪着他们长大。” 黑暗中,那一双波光潋滟的翦水明眸中的刚烈决绝慢慢隐去。汪曼春的神色间透出了矛盾挣扎,死死咬唇一言不发。 明楼深知他的小姑娘的倔强性子,能被他说得有所动摇已实属不易。心中万般疼惜酸楚,当下便也不再苦苦紧逼。倦倦合目,他深深吁出一口气,将她的头按回自己心口,尽量换回轻松平常语声: “好了不说了,是我想的太远了。曼春,我答应不再推开你,你也答应我不许太过执着。咱们就这样接着往前走,走一步算一步,走到哪里是哪里。好不好?” 汪曼春伏在他身上重重吸气。良久,宿命般地闭上了眼睛:“好……” 一切似乎都回复了常态,生活沿着既定的轨道有条不紊地继续进行。明楼照常上课写论文开讨论班,致力教学潜心研究一丝不苟,仿佛那些凭空而至莫须有的指摘打击批判毁谤全不存在。 而汪曼春自这一日起,无论所里工作有多忙,无论明楼怎样劝说,必会在校党委各种政治学习组织生活结束的钟点,雷打不动地守候在楼门口接明楼回家。望着他神情静定挺拔潇洒地缓步而出,一如那些年顶着大汉奸的骂名,在同胞的愤恨鄙夷中从容走过铁蹄孤岛的大街小巷,汪曼春总会湿了眼眶地扑过去,紧挽住他的手与他并肩同行。眉目流转间,皆是满满的心疼和骄傲。而一旦碰到那些党委干部,她便忽地又像是变了个人,也不发怒,反倒是堆满了笑地主动上前去搭讪,话中有话字字机锋。那些既没文化又未经战斗洗礼的政工干部,几时见识过76号女魔头的阴狠凌厉笑里藏刀?无一例外地被弄得结巴无语面如土色,望而生畏唯恐退避不及,以至于后来只能躲在屋子里等他们走远了才敢出来露面。明楼每每摇着头说她幼稚,换来伊人眉目飞扬得意地哈哈大笑,犹如瞬间云开月朗,便将整日堆积的阴霾散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