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朱颜涩 “不出意外的话,我会在这里的。” 那是苏夜幽最后的答复,这无疑是给他喂下一粒定心丸。 这一梦,铁马山河烈风呼啸。他看到自己身披七海蛟龙甲手掷将军帅印站在人群当中受万军跪拜,百官朝膜。 这一天,近在眼前。 夜里,泠玦被活生生疼醒了反反复复十几次。这一次,疼得她吐出喉咙里的腥甜的鲜血来,她若无其事的抹去唇角妖治的鲜血。 风过无痕,火堆不知何时被风吹灭了。她掀开滑到肩头兽皮的毛毯子,悄悄的躲避已经沉睡的龙且挪到溪岸。 她蹲下身子掬起一捧溪水凑近唇畔饮下,含了须臾,将混进她口中剩余的血水吐进在泥土里。这样一来,他就不会知道。 不会知道,她已经病入膏肓。 满幕绚烂的星河,没有是属于她的。即便要得,她也拥不起。 那晚,星魂亲自找她谈话。 “我知晓你现在逍遥快活,甚至还犹豫过到底要不要背叛我跟这个不会有出路的落魄将领在一起。我放下了,不计较。小玦,我会给你仅此一生最后的抉择,念叨我们十几年的情分上给你最后一个机会。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若你还有一丝一毫的良心答谢我解救你于危难之际,那么你就帮我把龙且杀了,扮成他的模样涉身潜伏在项少羽身边!” “好,很好。不愿意?你去往黄泉路的那一天,我会去送送你。” “记住,你时日无多好生安安当当过完最后的日子吧!” 她又重新掬起一捧水,闷头把溪水往脸上扑。 她背后的花,怕是已经迫不及待一展风华了吧? 那个少年,她这辈子是注定还不清了呢。 清晨起来天还是有点凉的,苏夜幽特意多添了一件外衣在飘着虚茫的烟雾里踏上了渡江的水路。 告别一路跟从相送十里的乡亲,她踩过踏板跳上木舟。 “我记得,当年遇见月儿的时候镜湖的湖面上也同样是起了这一片白雾,她从雾里提灯漫步而来像是候着离人归家。” 缭绕周身的白雾和微微一笑的橘衣少女,她忘不了的。 “是啊。当时,天明还只是天明。” 翠浓的青山并排两岸,宝贝得拥过澄清这一潭妖娆绮丽的碧江。她身处宁静的天地之间,视觉遥远的方向冒出一轮白乌。 曾经的每一个人,将会踏上各自不同的道路。 “燕丹把墨家交给天明,那是他今生做得最准确的事情。” 耳侧流淌过哗然翻腾的水声,山里响起了猿的似哭非笑的啼声。声音越来越大,掩盖住了脚下的水音。 背后和着水音打着节拍,浑厚的男音在天地之间绽开。 从一个个鼓点跃起,此起彼伏她听了一段时间才辩清那隐约是一首慷慨激昂的歌,只是这里面的歌词,她听不懂。 等到歌声末了,她才道:“少羽,你唱得什么歌啊?还挺好听的。” 在她有限的记忆,她可是第一次听到他的歌声。 “橘颂,楚曲。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这一次,他平白的念出她听不懂的歌词:“意思是说,你天地孕育的橘树啊,生来就适应这方水土。禀受了再不迁徙的使命,便永远生在南楚。你扎根深固难以迁移,立志是多么地专一。叶儿碧绿花儿素洁,意态又何其缤纷可喜。” “你的家乡故曲,是吧?” 他点点头,抿唇微笑应答:“嗯。” “很好听。” 不过半天的时间,便已经到了临江岸。 “翻越过这座山,即是咸阳。少主,苏姑娘,一路珍重。” 苏夜幽学着项少羽的举动,双手相叠拜声道:“告辞。” 徒步翻越过青山,那山并不是很高,也不晓得是否是来往的行人太过密切将这座山给踏矮了,经行处合起来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临至山脚,苏夜幽忽然想起什么,道:“我是无所谓了,你怎么办呢?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进都城?不怕被抓去处决啊!” “什么?” 项少羽眯拢狭长的眼眸来回瞟着自己面前笑得令人心惊胆战的红衣少女,不安的情绪由然而发。 “不怕,我有办法!” 她想干什么? 咳,当然是女人的。 “换上。”她心满意足得点点头,蹲身往及一人高的林里塞进她叠好的系裙和上衣。她很体贴,连绢花都备好了。 “我不会穿女人的衣裙!”他眉头一皱,满脸厌恶的道。这也亏她想的出来,也不知,草地上摆得规规矩矩一袭紫色的裙衫她究竟是从哪里搞来的,像是本身为他量身定制。 想到这里,他腹中有些翻腾。 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怎好穿上女人的衣裙?这传出去可是要惹人笑掉大牙的,面子毁尽,教他怎么做人! “换上!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究竟想不想立鼎天下?这点都忍受不了,那你还能做成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那点小毛病,苏夜幽清楚得很。可是他要是不易容,那不是相当于衣不蔽体走在大街上等人看着他么?唯一的办法,激将法。 易容术她是会一点点的,但她是学不会雪女那偷龙转凤的手段的。移花接木,她干不来,也就能用用最蠢笨的法子。 面子这玩意,难道要比性命值钱? 林中忽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不过一会,又传里面出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苏夜幽仰望着一望无际的天空,偷偷捂住嘴无声的笑。 什么唤做倾城绝世,这句话,大概是形容专程他的吧? 静伫在青山中踏步而来的紫衣姑娘,亦男亦女的相貌在垂鬓间随风荡漾的徐徐山风间若隐若现,额间价值不匪的宝石抹额无疑是画龙点睛之笔。放在后宫里也回眸一笑百媚生的佳人,这姑娘哪都好看就是偏偏生得壮实,若能再稍稍消瘦些,怕是赛过褒姒妲己吧? “人生啊!”苏夜幽转身埋头撞上树痛苦的哀嚎。 项少羽脸色沉得厉害,眼里冒着的凶光终于收敛了些:“你在做什么?这话,是什么意思?” “娶妻如此折寿啊!” “……” “皮痒?” “不敢。” 走到城隅一路被人围观的人不在少数,这其中有一半以上的人皆是男人。项少羽明明恨透了这种秋波暗送要么是赤果果的目光全部在他一个人身上专注,等到那一个个猥琐的男人移去目光他才掐着喉咙发出又尖又细异常怪异的嗓音开口说话。 “小幽,再等等,马上就到了。再撑会,小姐请你吃好吃的。” 或许这位小姐长得忒出众了,小姐声音一出他们在发觉这位紫衣衫的贵小姐身边还伺候着一位颇有几分姿色的小丫头。 小丫头面容可掬,朱唇咧开像天上的月亮甜滋滋的答应:“好啊!” 小姐用方绢掩着如花的唇瓣,眼睫低垂娇嗔一声,又笑又骂的伸出手指戳着那小丫头片子的额头:“除了吃,你还懂什么?小心吃成一个大胖子,看哪家男人敢要你!” 尾随的小丫头吐吐舌头,“男人有什么好?小幽愿意一辈子跟着小姐,不嫁夫君不育子!小姐去哪,小幽就跟到哪!” 演得真像。 苏夜幽揉揉已经笑得僵硬的唇角发出感慨。 啧,戏精。 又或许真的是他长得太好看的缘故,前脚刚刚踏入城门,被守卫拦了下来。苏夜幽瞧着那身披玄甲的守卫执剑横在她们面前,装着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喊:“官爷,您此为何意呀?” 男人脚一蹩,哼道:“搜身!” 天呐,这还得了?要是摸出项少羽胸口那俩白面大馒头咋办! 苏夜幽机灵一动,大声叫喊:“官爷不成!我家小姐还是黄花大闺女呢!您这般莽撞行事,是要坏了我家小姐的闺名的!不可!” 她以为此言一出必定惹来周围的瞩目和不平这样便可化解一切突如其来的难题,现实和想象还是有一定差距的。没错,人是渐渐围起来了,窃窃私语也多到成了人声鼎沸,可他们就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没有什么实际行动。 “官爷这般做自是有他道理的,万一是逆贼么?” “呵,有哪家的大小姐是敢这般抛头露面的,想必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如今遭遇这般,也是活该!” 面对流言蜚语,她并不觉得这个世界冰冷反倒认为上了年纪的黄脸婆聒噪的有点过头。她收拾心情莞尔一笑,“官爷,我们皆是好人家的女儿,这朗朗乾坤人如海,为何偏偏为难我家小姐?我家小姐可是东君大人流落在名家多年的妹妹,如今来都城寻兄来了遇见了这些,招待不周反而唐突失礼。这样,不大好吧?” 他很配合,掩过方帕呜咽出声。 “少时与兄长走散,现下听闻消息风餐露宿的不行万里只求兄长安好。前年父母双双去了,家里无长可害苦了小女子。若不是,若不是有从小到大陪我一起长大的丫头同我商量,妾身还不知如何安置这偌大家业……” 完了,上瘾了。 戏有六分,情有四分。话一说他成了白富美,青冥的身世也从而解开。真相是真是假,也就没有人去追究了。 这一招制敌势如破竹,节节败退。听到是有身世背景不好惹的主儿立刻没了底气,顺势的趾高气扬瞬间变了模样,满脸堆笑毕恭毕敬的低头哈腰供着。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姐请。” 他低掩着方帕羞答答的掩饰半张脸,漫步微挪往前走。无意间,他在人群里瞥见到一抹艳丽妖娆的殷红,止了脚步。 “喂,别前功尽弃啊!走啊!” 苏夜幽看他突然不走了,脚就像被人施了定身术一般走不动。她扯了扯他后腰的系裙,“别搞事情啊跟你说。” 项少羽换过一只手扯下她放在自己腰间不安分的手,嗫嚅道。 “我看见小龙了,他就在这里。” “啊?”她回望重重叠叠的人群,来回留意了好几遍也没看见什么。 “你确定?” “他在这。” “那你打算怎么做?”苏夜幽眯眼对守卫笑了笑,低声问道。 “等着。”他就答复区区两个字。 他头脑清楚得很,思路一转见他摸了摸胸口装作大惊失色惊喊。 “我的、我的长命锁不见了!” 他抖了抖裙摆,气急败坏的跺跺脚:“怕不是方才拉下了,那可是兄长赠我的东西,没了它可怎么相见啊?不行,我得回头找找。”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被他拉起手。 “找找去!”双手相叠不是第一次了,可她却在这紧要关头跑了神被他牵着鼻子走。身旁的一切似乎都与她无关,也这样冲出了人群。 人群里,淹没过一个不明显的身影。 等走了好一段,她呆滞质疑问:“长命锁,你有这东西?” “没有。”他也不想装了,四顾无人把方帕塞进她手掌心恢复原本浑实清脆的嗓音,正色道:“我哄他的,不然怎么摆脱?蠢。” 苏夜幽愣了,脱口道:“你演得可真好。” 项少羽猛然想起自己方才忸怩作态的举动,胃里又开始翻滚:“你是夸我呢还是恶心我呢?你该不会还入戏了吧?” 苏夜幽沉默,想了想道:“夸你,不恶心你。” 声音刚刚下去,背后又响起一个声音来。 “少主,终于找到你了。” 红发少年也愈发的挺拔,身为不合身的布衣麻布根本盖不住气场。她记得这个人,项少羽的手下也是他的死忠粉:龙且。 “小龙,好久不见。”项少羽淡然一笑,负手静立。 如果撇开他那一袭花枝招展飘逸的紫色裙衫,倒有可圈可点之处远观像个领头的了。但他那身裙子,煞了风景。 “承蒙少主垂爱,龙且不辱使命顺利完成任务随时等候少主差遣。” 少年摘下头顶遮盖的草帽,单膝跪地。 项少羽字字铿锵有力,沉声:“龙且,日后我定会嘉奖厚待于你。” 这一天,不会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