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元当铺是战后难得保存十分完好的一间当铺之一。统共被烧秃了杨树一棵,砸烂了大门一扇,失佚古籍十五册,摔破藏品若干,流失银票上千两。 店内人员四死五伤,二掌柜的不知所踪。 现在原原本本的人也就剩下了大掌柜一个。大掌柜的此刻吊着一只胳膊,倚在摇摇晃晃的案子上,噼里啪啦打着算盘。 他有点漫不经心地嘀咕着:“进账……进账……进账……” 一听就是失心疯了。这年头哪还有什么进账呢。战后战败的一方至今还一息尚存,靠着一点民间势力和耀武扬威的异国士兵们周旋,已经算是奇迹了。整座城池哪里不是捉襟见肘、入不敷出的? ——大概除了行宫。 行宫当然不是他们自己国家的行宫。哪有个脑子进水了的国君会在自己的京都里建个行宫呢?现在在建行宫的当然就是那些刚刚占领这里不过数月之久的蛮子。那些蛮子现在倒是自得的很,里面领头那个叫孙破的,天天在这辰欢城里抓人去助纣为虐呢。就因为这,不少人呼天抢地,甚至还有人不堪折辱,愤而自尽的。那孙破也不在乎——“难民么,多得是!又不差这一个二个的!” 也是。那样有气节的,又能有几个呢?虽说从前三殿下颇得民心,可是现在三殿下人又跑到哪去了呢?现下被人瞧见留在民间与人周旋的是二殿下而不是她,城头上挂着的可也只是她爹娘的头颅而没有她自己的脑袋——她人跑到哪去了呢? 保不齐已经跑路了。个小丫头,能有多大的胆识和担当?何况听说还是三殿下先不答应嫁入燕桥,才起的祸端。燕桥是被打跑了,可现在辰台还不是被穆国渔翁得利了? 还能有几个人为这样一个不知所踪的小女孩坚守气节呢? 大掌柜的终于打完算盘,又做贼似的收好账本,往屋里走去。 通元当铺这间暗室的存在曾经可谓人尽皆知,大掌柜还没疯的时候向来对它宝贝的不行,已有人提起就一脸神秘兮兮的骄傲,本来挺好看的一个人,活生生把自己搞得猥琐极了。关于里面的东西,从前市面上有好几种不同的说法,一说是藏着一座金山银山,富可敌国;一说是藏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要不大掌柜的也不至于现在还未娶妻;还有说是供着个财神爷的、关着个囚犯的……战争的胜利者穆国也对这里充满了好奇,甚至听说一度也打算过来一探究竟的。 ——大掌柜走了一段,也不见有什么动作,就见他身边一处普普通通的墙上忽然裂开一道门缝,然后他施施然走了进去。这位大兄弟前脚刚一进去关好门,后脚不知怎的,那门缝又不见了。 若有人在这,肯定免不了大吃一惊:不是说这暗室向来只是大掌柜臆想出来的吗?! 大掌柜当然不会为此惊讶。这暗室中别有一番洞天,一道点着一连串烛台的长廊,连着数个房门紧锁的小隔间。这些小隔间几乎全都暗着,只有尽头一个小拐角里,藏着个亮着灯的房间。 大掌柜整了整衣襟,正了正脸色,敲了敲门。那敲门声小心翼翼的,仿佛里面果真藏着个三娇四媚弱不禁风的小美人。 结果应答的却是个温柔的男声:“进。” 这声音也并不像个弱不禁风的小娈童。 大掌柜清了清嗓子,道了“是。”方才轻轻推门进去。 门内一张桌子,一张床。桌上放着一盏灯,床上躺着一个人。另有一个人单膝蹲在床边,在给床上的人……讲故事。 真的,他手上捧着一本故事书,就是市井间最常见的那种。听了有人进来,他把书一合,也不回头,便站起来道:“今天的账目如何?” 大掌柜便站在门口,一板一眼地报了今天的账目。正是他刚刚在外面念的数目。那人听了,先一点头,而后转身瞥了大掌柜一眼,露出一张年轻白净的脸,笑道:“说过多少次了,辰台已亡,你我之间本没什么尊卑。敬远,不必如此拘谨。” 敬远正是大掌柜的名字。他听了这话,也并未放松,只是恭敬道:“草民不敢。” 那年轻人无奈地又笑了一下,也不再为难他,问:“崇之有消息了吗?” 崇之就是通元当铺的二掌柜。听了这话,大掌柜顿了一下,颇为复杂地看了对方一眼,刚要说话,年轻人就已经从他那一眼里猜出了结果,便抢道:“无妨,你心里知道,我就放心了。” 大掌柜出了口气,忽而抬头道:“二殿下……” 他没再说下去,年轻的二殿下也在等着他的下文。然而并没有下文了,他深吸一口气,垂下了头。 二殿下便又猜出他原本要说的是什么,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要把自己的决心分给他一些似的。 他也没有说话。如果换作旁人在场,只怕压根摸不着头脑。但偏偏床上那披麻戴孝的人听懂了。她沉默地翻了个身,漆黑的眼睛了无生气地盯了过来。 这个过程里她怀里发出一阵声响,细看却原来是这房间里最复杂的一堆杂物了:一柄有些短小的剑,一把匕首,一块令牌,还有一团染满血迹的袍子。 大掌柜听了声音,忙行礼道:“见过三殿下。” 那三殿下没有说话,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便将目光转开了。 饶是她贵为一国公主,此时此举其实也是极为无礼的。但大掌柜并不介意,只对二殿下道:“草民告退。” 二殿下一直听着大掌柜的脚步走远,方才回到床边,捡起那本故事书。 .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苏敬远照常失心疯,倚在门口数账目。 他注意到街角有一个从没见过的人,已经在那里坐了很久了。而且,他手里拿着一柄剑。虽然被布条紧紧包了起来,但这些撑过了战事的人哪一个没点眼光,看不穿这样象征性的伪装。 苏敬远看着那人背对着自己,用剑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地面。那节奏,刚好就是自己念叨着的节奏。 他心里一紧,已经暗暗盘算起来。盘算完了,也不收账本了,就懒洋洋地一趴。 果然,他声音一停,那人就笑吟吟地回过头来了。这本是一张很帅气的脸,可惜主人看起来太邪气,虽然帅,却令人不敢多看。 那人走过来,笑嘻嘻地在苏敬远面前站定,自我介绍道:“我叫孙破,听人说你虽然疯了,但疯得还挺规矩,也没傻,想找你来帮我干点活。” 孙破。 就是这个人,一夜之间把辰欢城变得民不聊生。苏敬远心里恨得牙根直痒,面上却不显露,只是问道:“我富可敌国,你雇得起我吗?” 说着哼了一声,又低下头去数账目。 却没想到那孙破竟也不怎么容易生气,只是笑道:“你去给我盖房子,我给你两倍的工钱,好不好?” 苏敬远假意想了想,摇头道:“不行,我要等崇之的。” 孙破道:“你那发小崇之其实就是我们的人,你一直不知道吗?” 苏敬远听了,却忽然一笑。孙破也不曾想到他竟是这样的反应,不由得也吃了一惊。还不及细问,便听苏敬远低着头,道:“有将军亲口确认,我也就死心了。” 又道:“不过我与他不同。我自小在辰台长大,父母也都是辰台人。崇之尚可说是替他的父亲尽一份孝心,我却不行。”说着苏敬远抬头看了一眼孙破,“崇之的事情一传到我这里,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抱歉了,孙将军。” 他说着便笑了起来,孙破还不及反应,他就将额角向桌角一撞,下了死力气,红白的液体飞溅的到处都是,那账本还没合上,直接就在孙破眼皮底下被浸透了。 所有壮烈的气节,无非就是这样鲜血染就的。 孙破先是一怔,而后便展颜自语道:“啧,力气还真挺大的。可惜了可惜了。”说着他也不管苏敬远的尸体,径自走进当铺里面去。 而这个时候,暗室里的年轻人还在温声细语,念着只有小孩子才爱听的故事。 . "便说那苏桥行至一处——" 而后他余光瞄着的画面忽地一动,难得换了姿势的女孩子艰难地开口,打断了他。 "二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