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池顶着与明莘出去时一样灰头土脸的脸,回了承恩寺,直到见了树下的辰甫安,才松了一口气。 辰甫安听了响动,先抬头向她一笑,目光却在她身后扫了个空,不由问道:"明莘呢?怎么了?" 辰池垂了垂眼,道:"我们被孙破发现了。明莘死了。我被一个姓谢的救了,也联系上了谢甘蒙三家。" 辰甫安"嗯"了一声,不再问了,只是想了一下,向她招了招手,道:"来。" 辰池不明所以,也无心计较,乖顺地走过去。不料辰甫安站起身,只是抱住了她。 辰池又不再是个小姑娘了,辰甫安尚未觉得不妥,她的脸却"腾"地红了。她挣扎了一下,却发觉这个拥抱和小时候有些不同,辰甫安双臂在她背后合拢,让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肩膀上,自己却微微弯下身子,小小的弧度刚好避过了"授受不亲"的部位。 可是这样心安、这样被人保护、被人抚慰的感觉,却一模一样。 辰池身子都僵了,心思却终于放松了一些,半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辰甫安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说:"小池,乖。这些事情和你没有关系——没关系的。二哥知道你尽力了,这些后果应该是别人来担的……不是你。" 没有人会怪你。 辰池闭上眼睛,乖巧地"嗯"了一声。 或许直到这一刻起,她才稍微放松过吧。自从大军压境的那一刻,她的心里就一直压着沉闷的愧疚——因为自己不曾答应燕帝的求聘,才引来燕桥发兵、致使穆国得以势如破竹攻陷都城。因为自己,辰欢城破、辰台亡国;因为自己,辰台境内流血漂橹、生灵涂炭;因为自己,谢甘蒙一蹶不振;因为自己,谢君儒死了、蒙追月死了、谢云令和父皇母妃也全都死了……因为自己,辰台人命如草芥,任人宰杀、辰台风俗不再,人们开始去庆祝侵略者的节日……这些都压在她年轻的心里,像一座一座漆黑浓密的梦魇,在无数个无眠的夜晚凌迟她、质问她、把她的念头死死按在"去死"这两个字上……她需要倾诉哪怕几句来换得喘息,而熟识的人都不在了,家也不在了。 只有一个二哥,还是多年来快意江湖,难得聚首,全因自己而扯上这些棘手而肮脏的事的二哥……辰池一直在试图相信他不恨自己,可是没办法,她没有原因。 她从前错认形势,认为自己推行新政清除沉弊,总来得及、从前她错认缘法,认为两情相悦就是长长久久……每一次错认,都太痛苦了。她不敢再错认仅剩的亲情,不敢掐灭这世间最后一点光亮。所以她只好忍着眼泪,泡在冰冷而绝望的汪洋里,逡巡在它旁边,在它面前嬉笑打闹,在它面前能言善辩,在它面前——小心翼翼,行止如常。 她向往那光亮,可是不敢相信。直到辰甫安说完那一段话,她才觉得,那片绝望如死的汪洋……似乎终于温和了一些。 虽然她依旧不敢向前,可是,活下去的勇气,似乎有些回潮。 . 定国巷上虽然长着个香火鼎盛的永宁寺,其余地方却一贯幽深僻静,一人合抱的梧桐们垂着茂密而宽阔的叶子,把阳光和人间烟火都阻挡在定国巷外。 吴晓原本躺在树上。光天化日,她赤着脚,却不觉得窘迫,甚至有些闲适自得。她找了很久才找到这个看不到断壁残垣的地方,心情好得很,不由得哼起了一支小调。 她声音很清,带着一点甜美的少女感,是极其好听的音色。附近也只有她的歌声,掩在一片叶子莎莎的声音里,几乎可以让人忘了国破家亡之恨。谁料,这歌声却忽而戛然而止,吴晓忽然警觉地看了看四周,像某种身手矫捷的猫科动物一样,悄无声息地跃起。 直到这时才有隐约的脚步声传来。来人在这棵树下站稳,带着笑意说:"听说辰欢城里,有一位乞儿,音容绝代,轻功过人。在下仰慕已久,早就想把人捉回去看看,不想今天,才查到了她的一点踪迹。" 若有旁人,或许会觉得这人像个神经病一样,对一棵树神神叨叨的。吴晓却如临大敌,绷紧了身子,伺机再动。 那人还在说:"姑娘,在下亲自来寻你,可算是给足了你面子吧?实在不想下来,露个面也好啊。不然传出去,人不都以为你胆小如鼠,堂堂江湖人,还怕我一个朝廷的走狗?" 吴晓没理他。她忽然悄悄拈了片叶子,打在附近一根树枝上,用了内劲,发出一点微末声响。树下的人动都没动,话都没停:"姑娘莫不是多想了?莫怕,在下……" 吴晓心头一动,忽而运起轻功,借着枝叶的掩映向远处掠去,声音还不及方才那片叶子大。谁知那位喋喋不休的大兄弟竟然耳力惊人,她一动,就追了过来,毫不费力就追上她,歪着头向她一笑。 吴晓被他吓得心里发毛,甩手就拿几片叶子匕首一样的扔了出去。其中一片被来人避过,直直钉入小臂粗的树干里,剩下几片被他伸手一拦,就春风化雨般听话地飘落下去。 吴晓一惊,那人却趁机近了她的身,几回错手将她制住,而后提着她的后领,像提着只小猫崽一样悄然跃下。 "你看,你早点听话,不就省了这么番功夫。"那人又开始说。吴晓烦不胜烦,打断他道:"你是朝廷来的,找我干嘛?" "哦,"来人瞄了她一眼,"在下不是说了么,好玩啊。" 吴晓不会和这样的无赖打交道,干脆闭了嘴。 "在下是大穆的平驿将军孙破,"她听到拎着自己的那人说道,"在下奉人之命,要找几个你这样的女孩子带回去。" 孙破说到这里,讽刺地笑了一声:"姑娘不必惊慌,只怕你到时候,就知道什么是受宠若惊了——对了姑娘,你叫什么来着?" 吴晓眯了眯眼,回道:"吴晓。"她声音依然是好听,可是冷冰冰的,充满了杀意。而孙破当然不把这么点事情放在心上,只是哈哈一笑,便拎着她走了。 . ——然后吴晓并没觉得有什么值得受宠若惊的。她被孙破扔进穆国行宫,马上就被人迎着进了一个小宫殿。这宫殿五脏俱全,不光明面上游廊假山搭起来了,内里,连吴晓这样迈进宫门还没到一刻钟的人都马上有了平日休息的小屋子。屋子里还有一个女孩子,吴晓一问,才知对方与自己相似,也是莫名其妙被抓过来的。 这位女孩子虽然没有武功,却明显也有些不同寻常,人们讲究的什么"三从四德",她比吴晓忘的还彻底,讲起话来声音不低,叽叽喳喳的。幸得是年纪轻轻,还不算惹人厌烦。只是吴晓喜静,对这样的人向来是敬而远之,便只一耳进一耳出地打量起这房间。 ——她并非没去过宫廷。辰甫安从前在江湖上,武功又高,人又俊朗,行事亦坦荡,难免惹一点桃花债,其中最难忘的一笔便是吴晓。吴晓眼下将自己见过的辰台旧宫和眼前的穆国行宫一笔,顿觉高下立见。 那旧宫看着虽然顺眼,却不甚奢华,内里却藏着许多典故。辰甫安第一次领吴晓入宫的时候有些紧张,一路指着那些看似普通的地方东拉西扯讲了许多,最后几乎都破音了,还不曾讲完。而这行宫样样都是崭新的,镶珠戴玉,恨不得连脚下地毯都用金丝织就,生怕人不知这是皇室资产一般,看得吴晓眼花缭乱,却也硬是找不出什么韵味来。她挑了半天,才终于挑了一点相对肃静点的地方坐了,默不出声,又去打量那个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现在正在锲而不舍地敲墙,敲罢,才一脸惊奇,对吴晓道:"这有的地方竟是空的!我就说他们工期这么短,定要偷工减料的。呀!万一哪天塌了,我们要多无辜!" 吴晓:"……" 她话并不少,却也不是什么自来熟的人,此刻也并不想为女孩子科普"建筑设计中空心墙的合理性及必要性",便勉强"嗯"了一声算是答复。不想女孩子喋喋不休,又蹭过来问她:"我叫蔡菲菲,你叫什么呀?我是从窥红小筑来的,姐姐你呢?" 吴晓慢吞吞向后一缩,回答道:"我叫吴晓,一直只在城里到处混混日子。" 蔡菲菲拉长声音:"哦——",又问道:"姐姐你多大了呀,有没有喜欢的人呐?我有个喜欢的穷书生,他说好来给我赎身的呢!就是不知道我被人抓到了这里,他还会不会找到我呀。" 吴晓点了点头,心下已对蔡菲菲的来历了如指掌。窥红小筑是个风月之地,听说前年出了个舞姬,名动四方,花名似乎就是个什么"菲菲",此时一看,这少女容颜秀丽,青丝信挽,削肩窄腰,金莲三寸,若闭上嘴,也是行处如云拂风,轻巧袅娜,和那位应当是同一人。 只是怕这等出身的人未必靠谱,吴晓斟酌道:"我喜欢的人,怕还不曾出现。" 蔡菲菲再次拖长了声音:"哦————"吴晓本听她似乎又要说话,正暗暗不耐烦,却听门外有太监迎报: "报——!皇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