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渊阁在沣州的据点是鸿门客栈,掌柜的叫董逢文,看着是个书生。这会儿辰池正在一楼坐着,想看看城主府的异动到底波及多远,一边要了酒和卤豆子。 董逢文与春秋剑相识已久,平日里听他胡吹,早对他这个妹妹好奇不已。辰池要酒,他先掂量着辰池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就叫人只上了小半壶新酿的桂花酒,还命人备了热汤。谁知辰池水似的喝完了,又要酒。 董逢文再上桂花酒,辰池又要酒。她喝的倒不快,只是董逢文那一壶酒不过数口就没了。而辰池一边留神门口,一边啜饮,不知不觉就喝完了。 反复几次,董逢文一边招呼小二再上酒,一边低声问索玛:“辰姑娘酒量不错?” 索玛早有见识,沉痛道:“你那点桂花酒,还不够她暖胃的。” 董逢文惊道:“依阁下看……?” 索玛果断道:“上烈酒!烧刀子!放心,上次我亲眼看着她喝了三斤多还醒着呢!” 董逢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辰池这时却放下了杯子。她揉了揉头,对习惯性向前添酒的伙计笑了一下,摆了摆手。 董逢文见了,忙道:“辰姑娘不必担心,我这小店里起码酒是管够!” 辰池笑道:“我昨天刚纵了一回酒,今天还是算了。现在城里没什么异动,我就先回房间去了。以后若有什么事,只怕还要麻烦掌柜的,就先谢过你了。” 董逢文往来也很少有辰池这么客气的,不由对她好感大增,一口应下。索玛见辰池要上楼,马上也跟董逢文告了辞,跟了上去。 董逢文笑道:“想不到阁下这样谨慎,这和传闻可倒不一样。” 索玛叹道:“我也不想的,只是我和辰甫安情同手足,这次答应了他,他之前还救过我的命,我总得尽心尽力嘛。” 说着,他已经追上楼去。 傍晚的时候有一只鸽子飞过鸿门客栈,被伙计一镖打了下来。那伙计也是个脑回路清奇的,拎着鸽子就到了后院,开始放血拔毛。 但那鸽子一直扑腾,甚至惊动了董逢文。后者站在那伙计旁边看了半天,忽然想起辰池来,便嘱咐道:“今天新来的那三个人是贵客。你撕一条鸽子腿给那位姑娘送去。” 伙计不开心:“……哦。” ——于是晚饭的时候,辰池收到了一条烤的金灿灿香喷喷的鸽子腿。她道了谢,却没有收下,歉然道:“我不吃鸽子。” 伙计大呼小叫道:“为什么呀?!” 辰池道:“我只用鸽子传递信件……没想过还有这种……用法。” “好呀!……吧……”伙计神采飞扬,又觉得不行,于是低头嘟哝道:“不过说起来,这鸽子好像还真是——诶,你看,我今天从它腿上拆下来的。” 辰池接过来一看,果真是张字条。但这字条没头没尾,只写了含糊不清的正文:“我是动用了寸心,你可别真动了心。” 辰池奇道:“寸心?”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门还开着,乔禾也正要开门透透气,恰好就听见了辰池这句。他是个知道内幕的,不由重复道:“寸心?” “是啊,你看这封信。”辰池待他向来和善,便把他叫过来一起看。乔禾看过之后,不露声色地瞥了辰池一眼,小心道:“我……听说过‘寸心’。” “那是什么?” “是燕桥军中的一个传说,据说本来是针对你们辰台蒙家人的毒制作解药,后来解药没做出来,倒做出了另一种剧毒,就叫‘寸心’。” 辰池一哂,神色忽然黯淡了一分。她又问道:“这寸心的症状是什么?” 乔禾顿了顿,答道:“不知道。我原本也以为这只是传说。” 辰池低头捻了捻信纸,道:“这纸质量还不错,像是有钱人家用的。可惜二哥不在,否则他准认得出这是什么纸——老乔,你看呢?” 乔禾心中一凛,知道这是辰池已经对这信起了疑心,想查出来。但这信是给他的回信,他自然不说来历,只是也装模作样翻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辰池没在他身上发现异状,便叹了口气。她随手拍醒旁边已经听得愣了神的伙计,关上了门。 接下来的几天,辰池一直待在鸿门客栈。她只是在等消息,没什么别的事,就占着门口的桌子,一边喝酒一边观察着沣州城。乔禾也见她难得闲下来,便时时往她身边凑,短短两三天,酒量竟翻了番——只是他忙着偷天换日,从辰池对面挪到隔个桌角又挪到辰池旁边,竟没察觉自己酒量的变化。 不过沣州城最近一直风平浪静,辰池百思不得其解。 “换个不知道的,恐怕要以为是孙破改了性。这么平静,根本不是他的作风。”她这样吐槽道。 当时乔禾笑了一下,附和了一句。辰池想不到,他却猜得出,这多半是张鹤求爷爷告奶奶跪出来的安乐。 这一天已经将要日暮,辰池把杯子底儿的一点酒照例泼在地上,打算回去休息。谁知她和乔禾并肩,刚踩上楼梯,董逢文就气喘吁吁地跑进门来,叫道:“辰姑娘留步!” 索玛问道:“怎么了?” “周围好像来了几个‘木桩’,”董逢文道,“木桩”是起渊阁内部对穆国探子的代称,“保险起见,辰姑娘你还是换个地方。我安排了人手,索玛兄你带辰姑娘从西街走,自然有人接应你们。” 辰池听完,道:“我不走。” 董逢文眉毛竖到要戳穿发际线:“辰姑娘!” 辰池道:“他们未必是冲着我来的,董掌柜不必慌张,反而怕露了马脚——就算真是冲着我来的,也无妨。我们乔装一番便是。” 董逢文说不过她,气得直跺脚:“乔兄、乔兄!你也帮我劝劝辰姑娘!” 不料乔禾心里也数着日子呢,他先前令梁衡玉五天之内架空张鹤兵权,如今恰是第五天,梁衡玉也该能动手了。他没料到的是辰池竟还有“乔装一番”这个技能,于是不觉看了她一眼。 这会儿辰池已经跑去房间里,关上了门了。董逢文本要破门而入,结果被索玛拦住,急得团团转。 没过多久,董逢文眼睁睁看着辰池房间里出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他吓得下巴都掉了,一个劲地摇索玛:“你看出事了吧出事了吧!!辰姑娘还——” “掌柜的,”男人笑着打断他,“你看,连你都认不出来,这不就天衣无缝了吗?” 他叫住董逢文,用的还是女声,说到后面,一清嗓子,就变了个男声。饶是董逢文走南闯北,也愣了一下。 “辰姑娘……?” “我叫陈律。”陈律摇摇头,对着乔禾一眨眼,“想不到吧?我就是陈律。” 乔禾倒对陈律身份早有猜测,虽然没猜到是辰池,却也不至于讶然。他只是没想到辰池这样轻易就暴露了这个身份,愣了一下,喃喃道:“这是保命的手段,还请三殿下不要随意显露……” 陈律望天。 等乔禾说完了,陈律一把把他和索玛都拉进自己房间,将他们也分别扮作了别人。索玛啧啧称奇:“想不到你易容还挺厉害的嘛,是不是又是辰甫安帮你找——唉,肯定是了。他为了保你,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陈律一顿,反问道:“无所不用其极?” “是啊,”索玛理所当然地点头,“起渊阁是他搞起来的你知道吧?他搞起来这个,就是打算辰台亡了之后把你安顿在江湖里好好过日子啊。” 然而陈律先前并不知道,他看辰甫安行事,只以为他建立起渊阁,和自己是一路打算,因此脸色一变。 乔禾秒懂,忙道:“你不要再说了。”又去安慰陈律道:“不要多心,未必全是为了你。” 陈律勉强笑了一下,却越想越多,眼睛渐渐湿了。他喃喃道:“早知道如此……老乔——你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如果有一天他抽身出去,我死,会有人放他一条生路吗?” 乔禾不舍地垂下眼睛,语气又轻又慢,像是只叹出了一口气:“我不知道。” 索玛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这也说了错话,正力求把自己变成空气。而陈律听了乔禾的回答,也没有搭腔,只是沉默地修饰完两个人脸上的细节,便退开了,一边生疏地收拾东西,一边道:“好了。” 于是索玛乔禾又各自回到各自的房间去。索玛临出门的时候,顿了一步,回头看了一眼辰池,像是有什么话要对她说似的。但他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反而是乔禾,颇担心地拍了拍辰池肩膀。辰池笑道:“老乔,授受不亲哦?” 乔禾脸一红,手触电似的握拢了。但他并没有移开,反而低头看着她,道:“这几天难得清闲,你很开心,我也很开心。” “是吗?”辰池一耸肩,貌似不经意地抖掉他的手,笑盈盈道:“看来你对兄弟我是真的情深义重。你嫂嫂若泉下有知,想必也会十分欣慰了。” 乔禾:“……” 他又被不着痕迹地推开了。若论心机,其实辰池真的不如他,但每次涉及到这种事,他就总是发挥失常—— 他瞥开目光,定了定神,用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对你不是兄弟之情。我喜欢你,想和你成婚。我知道你喜欢的人已经死了,我也没想过要你如何如何待我。三殿下,我只是希望你能再直接一点,别用别人或别的东西拒绝我,好吗?” 辰池看着他,不笑了。她想了一会,才摇了摇头:“抱歉,老乔,我说不出那样的话。” 乔禾道:“我可以教你。” 辰池低头跺了跺脚,不安地走了几步,最后苦恼地说道:“我已经拒绝了你三次了……你也知道我的意思。既然你我都心知肚明,你为什么非要我把它说出来呢?而且我也没有故意找理由拒绝你,我就是会永远记着谢云令,你们都是当初想逼死我的人,而他为我而死!我们一起长大,我永远不会背叛他喜欢上别人,尤其是你们燕桥和穆国的人——不只是你,谁都不可能!” 乔禾痛苦地皱了皱眉,忽然不着边际地说道:“我那时候还不知道……” 辰池忽而冷笑了一声。她从前十九年,都被娇宠着长大,如今经历了亡国之变,身上也有着小孩子的特征,随性、娇贵、刁蛮、直接,做事从来没有耐性,全都由着自己的喜好。尤其提到谢云令,她心里已经郁结了四五个月,今天屡屡提及,终于爆发了开来—— “不知道什么?是你们的皇帝假模假样地下了聘书,我当时已经和谢云令在一起四年了,已经打算成亲了!我当然会拒绝他,所以他早有准备,紧接着就是重兵来犯!若不是你们,穆国会乘虚而入?我会亡国?谢云令会——会死?!你现在倒多情深似的,我知道你在穆国必定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可燕争帝下聘我的时候,你在哪里?你阻止过他吗?!” ——有人在外面拍门。 “……没有。我没有阻止他。”乔禾垂下眼睛,轻声回答道。 辰池却忽然泄了气。 “算了,老乔。对不起,我今天才知道二哥——起渊阁的事……我不该向你发火,我知道燕争帝,他要做什么,没有人阻止得了——我也不应当要求你为我做什么。对不起,请你不要放在……请你别喜欢我,我喜欢的人不是你。” 拍门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辰池说完,全程没有看着乔禾,只是去应了门。对面的房间门开着,索玛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敲门的是董逢文,他身边跟着一个年轻人。年轻人严肃的很,一见辰池开了门,立刻对她行了标准的军礼,铿锵道: “属下是沣州密卫重山,奉梁统领之命,护送三位大人返回城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