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煦一点点地长大了,不只跟着父亲读书,也跟着母亲学弹琴、管理家事,做女红,她学什么都快,做什么都好,总被父母夸奖。 有时候,父母免不了会遗憾地叹一声气,“若煦儿是个郎君就好了。” 比起女儿,儿子太平庸了。 可是他们很快又会改了主意,“还是女郎的好,又可爱又贴心;就是熙儿,平常些也未必不是福气。” 虽然冯朗夫妇都很小心,说话时总是避开那个话题,但是冯煦还是知道了许多:冯家是长乐信都人,为后稷后传人,先祖在晋时便以孝友著称,他们这一支早年曾僻乱移居乐浪,后来大伯祖父登上了燕国的皇位,接着是祖父,不过燕国现在已经亡国了;母亲出身乐浪王氏,先祖正是被周武分封在朝鲜的箕子…… 自己有一个叔父,名叫冯邈,原本跟着父母住在一处,后来忍受不了阳平王的跋扈离开雍州去了军中,很久很久才会来冯家一次,不过他每次来的时候都会与父亲关上门说上一夜的话…… 冯朗和王氏特别小心在儿子面前不多说一句话,冯熙是没心没肺的孩子,诸事都不小心,又在家里坐不住,总有一大群嬉戏的小伙伴。但是他们却不避着女儿,煦儿毕竟还小,且她一直跟着母亲守在家里,很少与人往来。若是他们知道年幼的女儿竟能记住了这许多事情,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这些年,冯家的日子还算好过,拓跋他长于征战,性子粗疏,并不十分难处;魏国的官员没有俸禄,但冯朗和王氏原本家资丰厚,生活足够富足;家里人口简单,下人也少,更省了许多是非;唯有亲弟弟冯邈,既然投军,便很少与兄长往来了——身为冯家人,避嫌是很必要的。 一转眼,就到了太平真君九年。 冬日的一个午后,外面飘起了雪花,正带着女儿裁制衣裳的王氏就抬头道:“你父亲也该回来了;还有熙儿,不知跑到哪里去玩,下了雪还不赶紧回家。” 父亲身为雍州刺史,每隔几年需要去京城晋见皇帝,今年就进京之期,近来他正在收拾行装,母亲和自己手中的衣裳也是为父亲准备的。 正说着,父亲就匆匆回到了府中,连落了雪花的披风也来不及解下,急忙向母亲说:“冯业带人去了宋国。” 正在做新衣的母亲便怔住了,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一转头看见女儿便道:“你先出去玩吧。” 冯煦立即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冯业是谁?听姓氏应该是同族之人,可是除了叔父,家里并没有别的亲戚来往呀! 父母都在沉默,冯煦放下针线无声地退了出去,再将门关好。 家里一定有大事发生了。 冯煦立在廊下,天地间一片混沌,雪越来越大,一片片有如鹅毛似柳絮纷纷扬扬洒下,将父亲进来时的一串足迹掩盖了。 突然,冯熙满身雪花,背着弓箭跑进来,一抬头看到妹妹,“煦儿,你怎么在这里?”不待妹妹回答就赶紧笑着举起两只野兔高声说:“我打到兔子了!我们今晚吃烤兔子吧!” 看着哥哥要进堂屋,冯煦就急忙拦住,“父亲母亲正商量事情,我们先把野兔拿给魏母看吧。”说着给他拍掉身上的雪,“看你,快成雪人了。” “对了,魏母烤的兔子比厨师做得还要好吃!”冯熙才不管身上的雪呢,笑着拉着妹妹,“我们去找魏母吧!” 魏母正在厨房里带着厨娘做肉干,这也是给父亲出门带着的,见了冯熙提着野兔进来就笑着接了过去,“这兔子还真肥呢。”放下兔子吩咐几句拉着兄妹二人出来,“厨房里脏,我们回屋里去吧。” 冯熙就笑着说:“魏母,我要吃你烤的兔子。” “好,我给你烤,”魏母笑着拍拍冯熙,“这孩子,倒爱吃我们羌人的烤肉,将来我带你去羌人的地方打猎吃肉!” 魏母正是羌人,她的丈夫原来是羌人的头领,死于部族间的仇杀,就在同时她也失去了儿子和家,凑巧她遇到了父母,便做了哥哥的乳母。再后来羌人平息了内乱请她回去,她却舍不得冯熙,一直留在冯家。 在冯家,魏母名义上是下人,其实却与一家人差不多,她不只视冯熙为已出,对冯煦也十分疼爱,此时便又向女郎说:“我们羌人女子都会骑马射箭,等你再大些,我就求夫人让她答应带你去城外跑马,到时候你也能亲手打野兔了。” 冯煦跟着魏母和哥哥说笑了半晌,可心里一直隐着些许不安,对打猎什么的也提不起兴致,只含混地答应了。 到了晚饭时分,父母已经恢复了平常,温和而沉静。 用饭时是不能说话的,因此才放下碗,冯熙便滔滔不绝说起了打野兔的事,“……兔子跑得真快,我和拓跋丕跑了一天才打了三只兔子、一只野雉……”拓跋丕是拓跋他的三子,正与冯熙年纪相仿,两个少年时常玩在一起。 大人间的微妙关系,小孩子是不懂的,但是也没有必要告诉他们。冯朗就笑了,“你知道打兔子最好的时候吗?” 冯熙摇摇头,“什么时候不都一样吗?” “平常兔子跑得快,不容易打到。可是下雪天就不一样了,兔子的脚陷进雪里,想跑也跑不快。过去在龙城时,每每在下雪之后两天的时候,我们就出城打兔子去,每一次都能打到几十只兔子。” 冯煦心里的不安不知什么时候慢慢消去了,她跟母亲拿出针线,一面做着衣裳,一面听着父亲和哥哥说那些有趣的事。 腊月初五,父亲就要出行了,他穿着母亲和自己做的新衣裳,携着母亲的手从屋里走出来。冯熙是男孩子,要骑马送父亲一程,此时并不用道别,冯煦便不舍地拉住父亲的胳膊,“母亲、哥哥和我都盼父亲早些回来!” 冯朗上前俯身抱起女儿,将她紧紧地搂在胸前,“父亲会早早回来的!” 冯煦很不好意思,还是小的时候,父亲时常抱自己,但现在,“父亲,我已经长大了。” 冯朗就笑了,放下女儿,摸摸她的头,“是啊,煦儿已经七岁,再过一个月就八岁了呢。”父亲的手离开了,他转身骑上马,“我走了,你们都要保重!” 一直到父亲的身影再看不到了,冯煦才与母亲回了家,突然觉得家里空荡荡的,就是傍晚时冯熙回来了,也依十分旧冷清。 从这一天起,母亲差不多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颂经祈祷。 冯煦才知道家里有一尊白玉佛,平时收藏在黑木佛龛里,现在拿出来摆在父母平时起居堂屋里间的案上,还设了瓜果、香炉。母亲整日跪坐在下面,捧着不知从哪里拿出来的佛经一卷卷地颂读着。 当今皇帝尊崇道教,以太平真君自诩,故年号为太平真君,又下旨杀僧人、毁佛像、禁止百姓信佛,母亲这是违反旨意了。 违反旨意颂经是为了求佛祖保佑父亲,冯煦才知道到母亲对佛法的笃信,也真正明白了母亲的担忧,那一天的不安重新回来,而且还越来越严重——冯业带人去了宋国——冯业一定是冯家的人,而宋国是魏国的仇敌,自家的亲人投了敌,父亲大惊失色,母亲重新开始拜佛,一定很糟糕,何况父亲又去了京城。 这些事情,仿佛一块大石头压在冯煦幼小的心头。她知道自己不能说出去,哪怕是魏母和哥哥,更加觉得心里沉重,不知不觉也开始深信佛法,时常跪坐在母亲身旁陪她一起颂经。 高高在上的玉佛那样慈祥,那样仁爱,一定会保佑父亲的。 新年过去了,冯煦已经将几卷佛经颂读十分熟练,父亲还没回来。 二月初二,冯煦一大早就醒了,第一个跳出来的念头就是,父今天也许就能回来了,毕竟是自己的生辰,他每次都不会忘记的。 而且,母亲和魏母算过许多次行程,父亲果然应该回来了。 冯煦悄然无声地起身穿好衣裳,去了母亲的房里。 黑暗的天空有如穹庐一般笼罩着地面,唯有几颗星星闪闪发亮,可却让人觉得更加清冷。堂屋里透出昏黄的灯光,母亲王夫人正虔诚地跪在佛像前轻声祈祷。 冯煦上前跪在母亲的身后,跟着母亲一同念诵着《信力入印法门经》,“归命一切诸佛。如是我闻……住如来住持境界之处……” 香火围绕着的佛像变得矇眬而神秘,冯煦跪在下面不知不觉放下经文,只在心里虔诚地一遍又一遍地祈求,“佛祖啊,求你让父亲早些回来吧!只要父亲能回来,我什么都愿意答应你!” 无所不能的佛祖能一定会为自己达成愿望。 晨课结束时天光已经大亮,冯煦上前欲扶起母亲,王夫人摆了摆手,“我刚在佛前许下心愿,从今日起直到你父亲回来就不出佛堂了。” “母亲!”冯煦便满怀信心地道:“父亲一定会回来的!我已经求过佛祖了!” 女儿从小就特别聪慧,自己从没向任何人说起丈夫入京述职的危险,可是小小年纪的她就能领会,比大上几岁的儿子还要机敏。王夫人就轻轻地笑了,摸着她冰凉的小手,“又瞒着魏母偷偷起来的吧?怎么不多穿些?以后不要这样早过来了。” 冯煦笑着绕过了母亲的第一句问话,“我穿了厚袄呢,一点也不冷。”然后装作没有听到最后一句,如果父亲今天没回,她明天还会起得更早来陪母亲,向佛祖祈祷。 魏母走了进来,“我去叫女郎起床,见屋子里早没人了,便想着一定在这里!” 家里的佛堂,如今只有冯煦和魏母知道,也可以走进来。 王夫人便打发煦儿,“去跟着魏母去用饭吧,母亲吃斋呢。” 以前冯煦过生日时,母亲一定会为她做一身新衣裳,让厨房准备一桌丰盛的饭菜,还会郑重给她一件贵重的首饰,或是镶了各色宝石的花树,或是沉重的金冠,或是漂亮的华胜,或是十二只同色的白玉簪——虽然冯煦太小还不能戴如此贵重的首饰,但母亲说那是压箱的好东西,要跟着她一辈子的。 今天母亲全忘记了。 但是冯煦一点也不在意,如果父亲今天回来,就是给自己最好的礼物! 冯煦随着魏母回房,见哥哥已经到了,显然刚刚起床,正揉着眼睛。 魏母就说:“当哥哥的羞不羞?看看煦儿早起来了。” 冯熙就扮了个怪脸:“起这么早做什么!天气这样冷,母亲又不让我出门打猎。” 冯煦将盛好的羊肉粥递给哥哥,自己却盛了一碗白粥,父亲还没有一点消息,她也要吃斋向佛祖表示她的虔心。 饭毕,冯熙又想出门,却被魏母一把按住了,“正月已经过了,郎君还一个字没写呢,郡公大人回来了可怎么好?” 父亲进京前要哥哥每天都要写一篇字。 可哥哥自父亲走后就如没了笼头的马,哪里写过一个字? 冯熙显然也觉得再拖不过了,只得苦着脸去了书房。 魏母便坐在冯煦身边,摸了摸女郎光滑柔顺的头发,说不出的怜爱,从怀里拿出一支光滑的竹笛,“女郎收着吧。夫人如今心里乱,一时忘记了,过后一定给女郎补过生日的。” “我晓得。”冯煦就笑了,却不肯收,“魏母替我吹一曲《萨郎》吧。” 《折柳》是送别的曲子,《萨郎》却是迎接故人回来的,魏母一笑,拿起羌笛吹了起来。冯煦轻轻地笑着看向门口,父亲就会踏着悠扬的曲子回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