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或许她曾知道这该如何解释……但是忘了。因为记忆实在太差,现在想来,是留学那段时间开始出问题,那段时间生活的太过压抑,而真正爆发是在回国后。 念大学时,她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的退化,还有周围质的飞跃。 学习任何知识都比过去的自己要艰难许多,紧接着她发现,记忆力犹如一团浆糊。 她能把小时候的经历记的一清二楚,可近几年发生过的事情如同走马观花般,抓都抓不住,最为严重的是,她背书、看电影台词,抑或是聆听朋友的话,只能听懂字面意思,左耳进右耳出般,背完这一上句再记这句,上一句就忘了…… 这严重影响到她的生活,可她那时候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两人坐在地上,她坐在活动桌的另一头,天秋把桌上的零食推到她面前,示意她吃,又解释自己不能吃,打开电视机,连接游戏,漫不经心问:“冒昧问一句,你来多久了?” “四舍五入,四个月吧。” 他一怔,“π?” 没听懂,但姑且是他能联想到的还差半天就是两个月吧。 “还差十天,四个月。”她说。 “……好的。”他吸了吸鼻子,无端端的还是有点冷,可屋里暖气没有人动过,“我搁这儿住三年有余,之前一直待在封闭区,很少出来,今天是我呆在这里的第三个生日。”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看她。 她适时道:“生辰快乐,除夕夜也快乐,如果最后几分钟不快乐,那我借点给你吧,或者让你的明天预支点给你。” 天秋毫不吝啬脸上的笑意,“谢谢,你借给我简单,逗我笑笑就行,现在就成功了,不过明天的快乐要怎么预支?” 她肤如凝脂的手绞在身前抱着膝盖,目光胶着电视机发出的微光,注视着画面中的忍者神龟蹦跶般跳,声线飘渺,“简单啊,这世间秩序不就是这样的么?” “哪样?” “弟弟,你看过《长歌行》么?里头有一句诗词,叫做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还有出自颜真卿的,黑发不知勤学早,白发方悔读书迟。诸如此类的诗词不都是在喻意着今日不知明日事么?今天你笑了两分钟,也许你这辈子的快乐都没了。” “……” 这位姐姐从哪儿来的?说话咋这么渗人…… 天秋调整一下心态,“你说得对。” 他决定把话茬交由自己,继续道:“说到怀缅,是因为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交朋友,但也因为是第一次,不太珍惜。后来我的主治医生总是鼓励我交友。” 她不太想讲话,又对他、对所谓的封闭区感兴趣,应了一声,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我初来乍到是十二月,刚来的那两个月情绪不佳,约束带不管用,因为会自残,所以就戴上了手铐,确保手不能动没法掐自己身体,扣喉,戳自己眼睛。手铐里还固定一团棉花以防挣扎时试图割腕。就这样待了一段时间,过生日那天都忘了自己过生,年初五六才想起来,啊,我生日过了。” 美人无动于衷,拆下一颗巧克力,嘴小小,却能不动声色的含进这么一大颗巧克力。 他重新选择游戏关卡,漫不经心道:“其实封闭式病区的分级和开放区差不多,一级、二级、特殊。一级在病房里可随意走动,二级可以在大楼里的可圈范围内活动,但其实,没差,因为也就那么大。” 相比来说,封闭区的建筑更大一些,但活动范围却只有那么一点点。 他想了想,一座二层联排建筑,如果把可活动范围比喻成一个圆圈,这个圆圈占比例一份,那么圆圈的外部——落锁的空间是这个圆圈的三分之二大。 “封闭区有开放区那么吵吗?”她忽然问。 天秋不想玩游戏了,丢下一句,“你等等,我再去拿一点营养液的。” 再回来时,是叼着一个袋子,和方才的瓶罐不同。 这是袋装的营养液,麦芽色的液体,被咬着的一角像是小时候的旺旺果粒多,吸嘴的设计。 他坐在地毯上,靠在沙发腿边。 “一样一样吧,开放区人太多了,家属也多,真的很吵。封闭区里有时候很安静,有时候疯起来也是一起疯。比如开放区有个准时唱国歌的,但开放区不会有人理他吧?只会好奇的问他为什么那么准时。但封闭区不一样,有个人唱起国歌,大家还会分起和声、主声,久而久之就是一个和声部。在里头待的闷了,走到外面蹲着,就会有人过来蹲在你面前,你不说话,他也不会说话,就这么直视也能待大半天。同理,你趴在地上像壁虎一样爬,很快就会有人与你做伴。” 她感到几分好笑,手背捂着嘴巴说:“护士们不管吗?我蹲在走廊的话,要是有人也这么蹲在我面前,我会不开心,护士就会过来赶人,至少赶走其中一个。” “多管闲事。” 她笑了起来,“难道你会喜欢有人在你想要安静的时候打扰你吗?” “不一样。”他摇头,道:“封闭区毕竟是隔离区,里面各路牛鬼蛇神都有,每一个都能对社会造成威胁,院方不可能安排那么多护士在里头,万一病人们联合暴动,他是故意蹲在那儿等你来劝的怎么办?你怎么知道在你看不见的门里头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你?” 他仰着头,头部靠在沙发上,看着灰暗的天花板,道:“蚊蝇鼠蟑,魑魅魍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就是没多少护士,仅有的两个都是轮班的,且都是男人,紧接着是男医生。就算是男医生,在走廊上走着走着,也会被横空一脚踹过来。危险系数太大了,否则你以为为什么把人关起来,吃饱没事干?” 她一挑眉,“那你危险吗?” 他衔起笑,贼坏的说:“你猜?” “芳心纵火犯啊。” 他像是有点不好意思,“继续说怀缅……虽然分级差不多,但是管理模式又不太一样,开放区的一二级可以混住,只是条服不一样,禁止和不禁止走动的区别。封闭区的话一级二级是完全分开的,一级占一层,二级又是另一层,一级病人想要到走廊玩有排好的放风时间。第二年,我就在走廊碰见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可惜不久后,他就出院了。” “那你不替他高兴吗?” “一点也不。” “为什么?” “因为……不久后,他就成功的自杀了。” 她错愕,对上他一双漂亮的明眸,里头干净的一点感情都没有。 彭婉叶记起一句话:世界上最恐怖的两个地方,一个是太平间,一个是精神病院。前者是肉体死亡,后者是精神死亡。前者是躯体腐烂,后者是行尸走肉。 天秋:“我有时候在想,如果他一辈子都出不去,那是不是就代表他一辈子都不会死?毕竟里面真的什么都没有,洗浴间里没有洗发露洗发水可喝,就连条服也是穿到明显脏了才被允许换下来穿上干净的,没有笔,没有任何利器,吃饭也是在监督下完成,不存在噎死的可能性……我还是挺喜欢他的,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尽管我们是从不打不相识开始的,几乎每一次我和他的放风时间都是绑在走廊排椅上面壁思过。” 彭婉叶问:“你喜欢他?” 他嘴角微翘,“不可以吗?” 她耸肩,“可以,只是不同的选择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低头笑笑,随后坐到单人沙发上抱起膝盖,目光沾上几分迷惘,不确定般说着,“开玩笑的,我对自己性向还不太明确,事实上我对许多事物的对与错都相对模糊,我可能喜欢男的,但除了他,对谁都不太来电。我也可能喜欢女的,但如果是女的……我一定是喜欢比我年纪大的。” 他偷偷瞟她眼,不料撞上对方黑白分明的眼眸,她很礼貌的等待下文,俨然一副吃瓜群众的目光。 “你接着说啊。” 他略略点头,“医生确诊他出院后,没过一个月他就回来了,成为开放区的二级病人,听说是因为中度抑郁。他以前患的是人格解体。后来我听我主治医生说,他在去年的冬天……” 他下意识扬起下巴颏,浅淡的目光落在墙上的壁钟,“昨天。” 天秋继续道:“在别栋楼,其实天台平日里都是锁着门的,只有除夕和新年开放。” 她有些不敢想象最后半句‘只有除夕和新年开放’意味着什么,是他为这件事伤心,所以屡次上过天台,但天台的门每一次都是紧紧关闭着的,唯独今天没有,还是? “我弹琴的时候他也在,我看到了……”他低低呢喃一句。 声音太低,以至于没听见,她露出困惑之色。 “嗯?” 他摇摇头,“没事。就是莫名觉得,当我活着,世界无时无刻都在给我心里添堵,或许死了真能一了百了吧。” 这句话,作为一名抑郁症病人,她无比认同。 “活着不就是自找麻烦吗,为了活下去还要学习、工作、挣钱、咀嚼食物,还会生病,各种小病大病,疑难杂症。所谓的家人,与他们沟通起来特别麻烦,还有所谓的恋爱,简直是背负另一个人的心情,我活着都已经这么艰难了,为什么还要去承受另一份艰难……” 她终于明白这类人为什么要单独关起来了,危险,又感染力惊人。 不消几分钟,她也跟着丧起来,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 然而不知为何,他又重复一遍方才那句话,仿佛是说给自己听,低声呢喃般的,“当我活着,世界无时无刻都在给我心里添堵。”紧接着又道:“能说出口的痛苦都不算痛苦。” 倘若有人问他最艰难是在什么时候。 他一定会摆手:“不说了。” 那时候是怎么捱过来的? 那时候根本没法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