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从那以后,林良会格外关注他的需求,虽然他总是不吭声,但仔细一些,会发现他的心性还是和小孩子一样,比如在一件物品或人身上注视长达三秒钟以上,就代表他困惑于其中。 当然他的注视不会长达五秒,可这不代表他对此丧失兴趣了,所以就要观察他第二次注视的地方和上一次有什么关联。 林良反复琢磨,反复斟酌…… 就像当年读硕给教授们当助教一样慎重严谨,每天晚上都要备课和改卷子。 最后推敲出来的重点,林良会做个记号,再展开这方面的有关研究,然后在个人治疗上对他旁指曲谕。 他真的很聪明,虽然讲话无的放矢,不切实际,可他脑子却比在座各位都要明晰。 对存在心理问题和精神疾病的患者来说,医生是非常重要的。 医生本人是否优秀,是否值得自己信任,十几分钟的谈话就能分辨出,双方的谈话必须令病人得到舒坦。 在医生观察病人时,病人也在观察着医生。 从一开始,他闷在心里打量着这位主治医生,从‘他一定很自信,有很多女朋友’到‘我想多了’,这个跨度越不过三天。 再从‘很好,他不会瞎灌鸡汤’到捂耳‘我是来住院治疗的,不是来听课的……’再到‘……Ok,I'm Fine’不出一个月。 最后他看着面前一茶几的临床研究,心平气静的,撇了撇嘴角。 其实,人一旦接受了这种设定…… 也还好。 林良用实质性的行动告诉他,他和主治医生之间有越不过的鸿沟,还有非常大的交流障碍,又气笑了,不知不觉的,他开始摇头说不。 一段时间后,他试探性的提出换药申请,林良也很快就同意了。 他不像病区里的一些小毛孩,追着医生到处跑着喊:“给我减药啊医生,给我减药,减药啊医生……” “我给你减了啊!你看你都没有吃那种红色的药片了!” “可你又给我多加了一种白色的,太难吃了医生,减药减药啊医生……” 最后那位医生会逃也似的离开。 可天秋从不会如此,他就像是想要故意被人遗忘一样,每天待在角落里观察这个微小却足够疯狂的世界,观察着生活中的细枝末节,偶尔大发慈悲了才会在个人治疗上应他一回。 听病区里的护士们说,他初来乍到时的样子与此时此刻是迥然不同的,也许是这次试药搞的元气大伤,已然懒得和愚蠢的人类作交流。 后来林良和齐公聊了一回,两人达成协议,将人转院到北方边境小镇上的一家精神病院。因为这小家伙极其的喜欢雪,他喜欢铺天盖地的冰天雪地,也许是和他出生在冬天有关,尽管他完全不抗冻。 天秋转了转眼珠子,重新回到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包裹汉堡的纸遮住他大半边脸,“不骗你,很糟糕,不过我猜你也不爱听。” 彭婉叶抿了抿唇。 他又小声呢喃着:“但是你一定要乖乖听话,否则太痛苦了。” 彭婉叶默然看他。 天秋调整了一下坐姿,“可惜你与我病症不同,我的要复杂些,否则我可以分一些给你了,我带了足够的药物出来。” 说完这番话,他直觉自己是个胆小鬼,可他心知肚明,他的病,是绝对——绝对不能停药,这是花费好几年的时间才认清的现实。 林良从不会在这方面夸大或欺瞒他,除非是关于治疗方面的套路,其他的知识点,林良都会找准时机灌输给他。 转院到清河院的那天晚上,林良就明确告知他:“这个病的发病机理目前尚不明确,只能说生物、心理、社会环境等因素都参与其发病过程。比如遗传,比如神经生化、神经内分泌、神经再生等方面,再比如环性气质和应激性-生活事件,但以上因素无法单独起到作用。” “也就是说,涉及到社会心理因素,就算是受再大的刺激,你也没有概率会得这个病。目前强调遗传,与,环境或,应激因素,的交互作用。以及这种交互作用的出现时点在双相发生过程中具有严重的影响。” “这是目前浮于表面的病因 。” 他直截了当的说:这个病能治好的人很多,更多的是治不好,一辈子就这么熬,治疗过程中弃疗找到机会自杀的也非常多。 “据研究,自行停药后的情感障碍,倘若复发三次以上,那么终身复发率会达到百分之六十以上。”林良说:“你已经复发三次。” 他细细摩挲着红茶杯,蓦地低下头。 “看来你的医生很信任你。”她说。 白大褂为人看上去很和善,和他相处也很愉快,至少他和心理咨询师不同,心理咨询师会直击心灵让她面对现实,白大褂却不是,他是一只狡猾的狐狸,从出发点上解决问题,每次的谈话都是铺垫极长的,结果其实是哄她吃药。 但白大褂并不会信任病人真的会好好吃药。 住院病人每餐的药物都由护士发送,被护士监督着确保咽下肚子里,吃完药后提出上厕所的话也会遭到禁止,实在憋到不行,护士会陪同前去,以防病人在厕所扣喉。 天秋点头,正色道:“因为我从不让他难做。” 彭婉叶哈哈大笑,“真的吗?” 真可笑。 分明是八卦,可听多了的话,假的也会当成真的。 他也笑,淡淡的,“真的啊,他只负责我,我是他唯一的病人。我会和他玩,他求之不得,因为我们都太无聊了。” 懂了,原来这位是大户人家的小少爷。 他说:“别看他嘴上说着要被我逼疯,其实他最喜欢我有心情画画的状态。” 不过要分是什么类型的画了。 林良喜欢他的水彩画和蜡笔画,因为那样风格明晰,好分辨,尤其是水彩画,色彩就能区分出他的心情,而蜡笔画的内容则能反映出他的内心。 可绝大多时候,他喜欢漫画。 而漫画的内容大多都是:“笼女生活在没有四季只有冬天的冰淇淋世界,笼中鸟却在纪元前就当起了替死鬼,亿万年后的我们生活在核心是冢的家,被愚蠢人类生生逼疯的猫,倒在白色柔软床单上的躯体仰躺着与夜天花板对视,灵魂却面对着基辅西北郊外的山沟的娘子谷大屠杀,法国著名才女作家萨冈写给让一保尔·萨特的情书中有一句话我很认可,但我只有资格认可前半句:‘这个世纪疯狂,没人性,腐败。’……” “第一个玩偶嘴里塞满肉酱,欢迎来到玩偶之家。穿着洋裙子的玩偶在展示台上因脑鸣而摇晃着脑袋,嘴巴被堵住后的恐惧从眼睛泄露出来。空洞没有瞳孔的眼眶爬出扭曲的蛆,不安使发出滴答声的内心无法连接外界的信号,最终停止了呼吸。游戏可真好玩,和我一起来玩吧。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会向你伸出援手,替你捂住想要尖叫的嘴巴。” “经几十个世纪,如今由智人种操纵,人类的不健全和心灵的缺陷都是人数过多聚在一起的必然结果,你的思想你对人生的看法果真是你的大脑产生的吗?而不是古人抑或父母的人文教育?你能区分出来绝望崩溃和心情不好的界限?天空出现白色的乌鸦,和平广场上驻留黑色的鸽子,以及你的脸是不同寻常的形状,最近总有什么呼吸声从水杯中传出来,我到底要不要救它?不,那样仿佛蚍蜉在撼树。” 记得开始治疗后的一段日子,他都不愿见到林良。 他会为之动怒。 尽管林良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愁容满面的,凝视那一册子称得上是天马行空、脑洞大开、精分、思维奔逸、中二病的漫画。 这是他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的冰山一角,三更柔,四更恶,五时花,六时变…… 林良有时会看不懂他到底在传递什么,因为类似的漫画实在太多,内容渤澥桑田,他的脸色也会跟着瞬息万变。 每到这时,天秋都会揪下营养液的吸嘴,讽刺的说:“被吓到了?” 原谅他,那时的他的心理活动和小男生自个儿面试家庭教师,小姑娘选自己的教师做继母一般,他不希望林良受够他的怪诞,从而远离他。 普通的病人也许会对主治医生有一定的标准去度量,可作为一个终生都无法痊愈的精神病人来说,他对主治医生是极其挑剔的,经常会去挑刺,同时他又无法接受这位医生抛弃自己。 所以后来的他又接受了新的设定…… 示弱的在漫画里加入一只沙皮大黑狗,给它取名叫救我。 但是。 名字叫救我,可根本没有人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