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龙七说:“你说话呀!”
情绪的激动影响手腕的力道,册子晃了一下,有东西从书页中飘下来,她低头,而靳译肯侧头,将桌角的烟灰缸移到桌沿。
他打了根烟,不吸,摆在烟灰缸上。
真正的对峙仿佛这一刻才开始,龙七捡起落在地上的纸,靳译肯的手指在桌沿边一下,一下地点着,她将纸展开,然后看见一副素描。
手腕抖了一下。
指腹也出了细微的汗,靳译肯的烟没有灭,无声地燃着,在闷热又逼仄的空间里掠夺她的氧气,升出一缕缕青烟。
“打算解释吗?”他说。
这幅陌生的素描里,有一个神似她的背部轮廓,头部截到下巴部位,下巴也像她,而背部靠近侧腰的位置,有半个蛇形纹身。
跟她腰上的纹身相似度趋近于百分之九十。
画纸右下角的落款,是用素描笔写的“董西”二字。薄薄的纸张在手指间捏出湿感,龙七看他。
那时候,睫毛上仿佛结了一层汗,很沉,脑子里乱着,嗡嗡地作响,她问:“哪儿来的?”
“打不打算解释?”
靳译肯以一种剥夺发言权的姿态,重复问她。
“我解释什么?”
问出口后,不足五秒,自己也懂了:“你见董西了?”
靳译肯今天没打算回答她的任何问题,她看得出来的,就他现在这幅腔调来看,就是一副审判官的样子,听她言论,辨她好坏,再而准备定她生死。
“你那个部位的纹身,董西为什么知道?”
“我没得解释,我什么都不知道。”
靳译肯笑了笑。
不同以往,不出声音,眼睛盯着她,烟还在烧。
“我回国的那天下午,你说你在我家小区。”
龙七的喉咙有点干。
他偏添油加醋:“撤回了以为我没看到?”
五指不自觉地捏画纸,想不出能够当下就回应的话,她只能看着靳译肯,看着一个仿佛进入“六亲不认”状态的靳译肯,这种局势她以前没碰到过,即使跟他闹得最僵的时候,她也不会因为他一句话而发怵,但现在不对了。
靳译肯是真的进入了一种她从没见过的情绪状态。
她做不到像以前那样破罐子破摔,没法掌控局面,没法掌控他,只能听着他说:“我一直想做道测试题。”
……
“假如我和董西两个人,你选择了一个,就再也见不到另一个,到那个时候,你会选谁?”
“你别拿人性玩游戏。”
“人性,”他念,“也就是你的选择会违背你本性。”
话里句句带刺。
身上覆盖着一层阴郁的气息,眼神也跟之前的他判若两人,龙七的心口因呼吸而起伏,注视着他,指骨节轻微发白。
“虽然道德不到哪里去,但至少不做一个脚踏两只船的人,但凡心理或生理上有了别人,一刀斩乱麻,绝不保持暧昧不清和藕断丝连……”他徐徐地说,“你当初就是让我这么看着学着的,对吧。”
语气着实像根刺,狠狠扎在手心里,那时候脑袋里才一闪而过那天在董西家的丁点画面,但还是想不出进入卧室后发生了什么,只记得灯是暖的,床是软的,董西的头发是香的,这些印象在脑袋里循环播放,冲冲撞撞。
龙七越想,呼吸就越不顺,指骨节愈发白。
“你如果注定今天要做出这种事,当初就别跟我在一起,我再窘迫,也轮不到你施舍我。”
“那天我喝多了,”终于开始讲话,她一字一句地解释,“老坪没过来…班卫不知道地址,她只能带我回她家,帮我洗漱,所以看见了我的纹身。”
“重点不是她怎么看见你的纹身。”
“那到底是什么?”她抢话接,“你到底要听什么!”
靳译肯的脸上仍旧没有丝毫表情变化:“是她为什么要画你。”
对啊。
董西为什么要画她。
靳译肯这个问题,说得不轻不重,但一下子抓住了主心骨,龙七条件反射地想到另一些原因,眉心刹那皱起,眼睛有点酸,她再次看画,而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被靳译肯看在眼里。
龙七再抬眼,看向他。
好了,够了。
靳译肯的眼睛里,有这四个字的意思。
“你到底喜欢董西,还是要我?”
他甚至不在他的选择项上加“喜欢”的前提,龙七的眼睛越来越酸,脱口而出:”你别问。”
那根烟灭了。
最后一道灰落在烟灰缸里,掩埋前一根烟蒂,靳译肯别了下脑袋,无声地笑了笑。
“那就分吧。”
他侧头拿烟灰缸。
龙七还想开口的时候,烟灰缸砰地一声砸在她面前一米的地上!声音巨响,玻璃四散裂开,她的肩膀一抖。
他的手上有突然用力而暴起的青筋,嗓音低沉:“就当我这三年喂了狗。”
“让你别问不是我不能回答,是你的前提不平等。”
“这就是现状。”
“这不是!”
“好,这不是,”他的转折来得那么快,根本不在乎最终对错,“这话题我们聊完了。”
意思是“我们已经完了”。
他斜了斜额头:“要我帮你开门?”
靳译肯的眼睛分明也是红的,一幅即使注定颓败也要把上风占到底的模样,而后踢开桌旁的椅子起身,真准备替她开门的架势,龙七在他经过时拉住手,手心贴着他的手腕,捏牢,握紧:“我们还没聊完。”
靳译肯将手抽开。
手心一下子空落,那一刻彻彻底底知道事情的严重,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措从头皮蔓延至全身,龙七看他,靳译肯也低头,看她的眼睛。
两人之间相差三步的距离,他伸手,掌心慢慢地覆到她的脸颊上。
“你怎么闹都可以,跟谁玩都行,但董西不行。”
他这么说的时候,都能听得出心底里那份决绝,龙七的眼睛很红很红,咬着唇的内侧,手指尖细微地发着抖。
“她是一道线,龙七,一道决定我的付出有没有价值的线,”一边说,一边接近她,手掌从脸颊下移,接近脖颈,“花一辈子时间教一个人专心,这种狗屁事我做不到,我不要求你对我有回馈,但我至少要你做到当初的诺言。”
当初的诺言。
她会跟他在一起,让他以她为理由做想做的事,爱所爱的人。
而他要帮她忘记董西。
“为你亲口说出的诺言,很努力地教过你,但我没想到,”两人之间相距不过5cm,靳译肯的掌心覆在她的脖颈上,两双眼红通通地对视着,“没想到你连一个谎言都他妈的难以厮守。”
话音一落,嘴唇被靳译肯的嘴唇贴紧,同时他手部用力,龙七一下子没法透气,皱紧眉,而下唇也一阵刺心的痛,被他生生地咬出一道口子,两人贴紧不过五秒就被龙七用力推开,她扶住宿舍床栏杆,咳嗽喘气,嘴唇上有血的腥味儿,用手背抵住,而靳译肯在原地站着。
他就当掐死过她一回了。
“两清了。”
他说出这三个字的那一秒,那根心骨也彻底被他捏碎了,龙七的眼泪掉在手背上,但靳译肯已经不搭理她了,他把门开了,门板砰地一声撞墙上,外头的闲语与灼人的视线再次挤进寝室,张望这场大戏。
他要她走。
后来龙七走了。
过道里喧喧嚷嚷,而她像一个弃子,慢慢地走着,像被抽干了血液,脸上没有颜色,眼里没有光,宿管在她身边吵闹,她一句话都不听,脑袋像是空的。
过道里的风冷啊,从大门口直灌而入,吹进她的衣袖,吹着她手里的画纸,大门口围着一堆男生,挡着她,宿管越过她,朝那儿嚷话,而龙七慢慢抬眼。
手里的画纸作响。
大门外,台阶下,董西在夜风里站着,穿着大衣披着围巾,一身夜露,轻微喘气。
不知她是什么时候来的,站了多久,她看见她的时候,也是她看见她的时候,两相对视,董西的心口在起伏,视线从龙七的脸,移到她抓在手里的画纸。
男生们的肩膀擦撞着龙七的肩膀,而董西一个人在风口里站着,那一刻仿佛什么都懂了,再看龙七,看着那样一个颓败到尘底的龙七,眼睛也是红的。
纠缠了许久的三角恋,这一刻终于无声地摊牌,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却说不出任何话,眼角处明明干了,偏又有湿气。
身后的男生堆怎么都驱不散,宿管生气责备着,龙七缓慢地下台阶,在她五步之前的位置停下。
“我那天晚上,终究还是闹事了,是不是?”
她看着董西的眼睛。
董西也看着她,空气里有一层彻骨的凉意,吹进头发丝里,吹进皮肤毛孔里,但董西不给她答案,围巾挡着她的半边脸,呵出的气稍纵即逝。
龙七手里的画纸悉索作响,鼻尖在冷空气里泛红,即使董西一句话都不说,她也懂了,嗓音有一些哽,说:“对不起。”
热的眼泪碰着脸颊就变冷,她继续说:“我会得到该有的报应,这个错,我认一辈子。”
“你错在哪里。”
不是疑问,是以句号结尾的陈述句,董西虽然还喘着气,语气却淡:“如果我稍有排斥,你又怎么能强迫我?”
“……”
“我刚才和章穆一在一起。”她接着说,“因为想弄明白一件事,所以和他开了房。”
这句话一出口,身后的男生堆一片哗然,龙七看她,董西却不停:“他亲我的时候,我以为,我会比较希望靳译肯来找我,但最后不是他。”
“是你。”
……
“我希望你来找我。”
话音落,龙七的喉咙是干的,皱着眉,站在董西五步外的距离,明明千言万语,却挑拣不出任何合适的语句,而董西喊她:“龙七。”
“我现在向着你走,还来不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