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徐徐下降,他将手肘搭到窗玻璃上,往车内懒洋洋地扫一眼,嘴边则回手机那端:“吃过了。”
手机那端隐隐听见一阵女声,用脚趾头都能猜到是谁,龙七对着他捻了下拇指与中指,明晃晃地要钱,他继续回电话那端:“到家了给我发个信,我还是不太舒服,先睡一觉。”
随后挂电话拉开车门,手机往里扔龙七膝盖上,龙七被他这么突如其来的一个举动弄懵,措手不及地往里挪,肩上长发因他入座时带入的一股风而轻微拂动,两人肩头相碰,左膝也与他的右膝轻轻相撞,她往右边再挪一掌的距离,而靳译肯关车门,车身轻颤,他对司机说:“到井楚路,静川小区。”
这一整套行云流水,没给人反应时间,司机发动的那一刻龙七才反问:“不是,你上车干嘛?”
正要叫司机停车,他说:“我去井楚路吃个晚饭,顺路。”
“顺什么路了?我住那儿你怎么知道?”
靳译肯明明没有笑,但总觉得他的身上披着一层笑意,他吊儿郎当地转着手机:“那我住这儿你怎么知道?”
“赖你家媳妇,每周都发一次定位状态附逗你家那条傻狗的照片,全校都知道。”
“我家狗不傻,阿拉斯加。”
“看着就傻。”龙七一掌拍他肩膀上,“倒是回我话。”
“我十分钟前问你哥要的地址。”
靳译肯回这句话时,侧头看他,两人视线在逼仄狭窄的车厢内对上,他的手机仍在他手心里一下一下地转着:“口信都稍成那样了,找我不就是等我救你。”
三秒后,龙七回:“借的,打算明天就还的。”
“我是去吃晚饭,顺路带你。”
“你不是吃过了?”
“跟你那顿没吃过。”
话里的意思摆得一清二楚,龙七噎了一下,而靳译肯乘胜追击:“想吃什么?”
汤包。
反正身边没钱家里也没人,龙七一点都不矫情,靳译肯这么一句问话后就给答案,半小时后,车子在井楚路一家叫“阿和公社”的汤包馆门口停,龙七选的地,她最喜欢吃这家做的蟹粉汤包和无锡小笼,而且离小区近,吃完就能撤。
进门时正好六点,四月初的傍晚,天还不热,她各要了两屉汤包和小笼,再加一碗葱油拌面附素鸡和蒸蛋。
靳译肯没动筷,他大爷似的坐在她身边座椅上,笑:“你不减肥了?”
“你不睡觉了?”她反击。
随后夹一个汤包蘸醋,靳译肯那会儿倒不说话,安安静静地盯着她,直到她吃完整个儿,往笼里夹第二个汤包蘸醋的时候,他才回:“我去过医院了。”
“哦,”她将滑到脸侧的刘海顺到耳后,敷衍,“你感冒了?”
“我在找你。”
薄薄的汤包皮被筷尖戳破,混合着醋味儿的酸甜汤汁溢满汤勺,她侧过头,看靳译肯。
靳译肯这时弯腰,将手肘撑到膝盖上,整个身子靠近她,拉近与她双眼对视之间的距离:“没找到你,所以查了你哥的电话,发现你好像过得比我想象的惨。”
龙七收回视线。
喝掉汤匙里的汤汁,提着筷子慢慢地卷面条,呵笑一声:“你别五十笑百,我看你就比我惨。”
桌下,将自己的右腿搁到他膝盖上,桌上,目不斜视地吹着面条:“激什么将啊,明明对我感兴趣得不行,又下不来这个台阶,还装出一副道行比我深的样子,小可怜。”
终于将面条吹凉,咬着筷子的同时侧头。
靳译肯仍看着她。
眼神里一副“你好像真的挺有意思”的潜台词,但两人的眉眼传情没过五秒,被来自桌前三米的一声“哎?龙婶家侄女儿啊!”给打断,龙七循声抬头,看到楼下202室舅妈的麻将搭子许姨,许姨带着她家读高一的女儿正向这儿走来,龙七那一瞬间想收腿,但小腿被靳译肯的手迅速握住,他眼睛里的兴意特别浓重,龙七咳嗽,低骂一句“放手啊变态”,随后抬头,正好迎上许姨的一句:“来吃晚饭啊七七?”
“……嗯。”
许姨是个老花眼,走近了才注意到她身边有个靳译肯,接着问:“哎?这是……同学啊?信义不在?”
“他是我哥的朋友,我哥回家拿点东西,就过来。”
靳译肯的手顺着小腿慢慢抚到膝盖处,龙七再次抽腿无效,膝盖被他掌心的热度牢牢包住,这股热意升腾至耳根,许姨的女儿眼睛尖,脑袋瓜子灵,扯了扯许姨的衣角:“妈,我们先去点菜呀,我今天作业很多的……”
许姨转身的那一刻,龙七整个身子往后挪,强制性抽回腿,椅子因用力过猛而撞到墙壁,周遭的食客往这儿投来一眼,她抓着空茶杯就往靳译肯掷:“你这人有……”
靳译肯没挡,茶杯稳稳当当砸在他肩上,他当时迅速伸手握住龙七右脚脚踝往上的位置,他再慢一点,她这条包着纱布的伤脚就要撞到自个儿的椅脚上,茶杯在地上碎裂,龙七心口咯噔一下,后头的话没骂出口,柜台的服务生闻声朝这儿探头,靳译肯慢慢放手,她的脚才正确着地。
那会儿再看向她,她销声如哑。
“小可怜。”他说。
龙七一拳往他胸口锤,力道挺重,靳译肯痛得抚胸口的时候,服务生上来查看情况,龙七说:“买单打包,这杯子多少钱?”
同时从靳译肯口袋里拿钱包,啪一声拍桌面上:“他赔。”
龙信义家的小区是老式的楼梯房,十分钟后,龙七扶着楼梯的栏杆,一步一瘸地往上走,靳译肯在后头提着外卖袋子,偶尔扶她一把,都被她甩开。
后来他就真的不扶她了。
到了六楼,整个人虚疲得不行,她靠在门板上插钥匙,靳译肯慢条斯理地走上来,她有气无力地朝他摆手:“你回吧……车费我明天还你。”
他没说话,递她外卖袋子。
龙七接住的同时,锁芯“咔哒”一声扭开,她准备进门,而靳译肯偏在这时候伸手握门把,刚在她眼前开的门又砰一声关上,她没站稳,被门顶得往后退,背抵到靳译肯的胸膛,她在狭窄的空间内迅速回身面向他,他一手握着门把,一手插裤兜,说:“把你的手机号给我。”
因为被她删过一次联系方式,所以主动来索求她的联系方式。
龙七不躲,对着他灼灼的视线:“有没有点诚意,倒是先跟白艾庭分手啊。”
靳译肯再朝她走一步,快将她整个人压到门板上,两人之间的鼻息相互交错:“没法分,但是你,我也要。”
“人渣。”
而靳译肯压根不在意这两个字,两人的鼻息越来越近,心跳声也越来越清晰,闷热的楼道里,泛黄的灯光,脚踝处隐隐传来的余痛与楼外天际的一声闷雷,都促成此刻潮湿的暧昧,邻居家的门突然开启的时候,龙七侧过头,靳译肯的嘴唇摩擦过她的嘴角,亲在她的脸颊上,而对门提着垃圾袋出来的姐姐在玄关一愣。
随后立刻关门下楼,一副“放心我自带狗粮,我什么都没看见“的自清态度,龙七这时重新打开身后的门。
靳译肯抓住她的手腕,她半个身子进了门,半个身子仍在外,迅速抽手:“你连给白艾庭的待遇都没法给我,还妄图吃下一个敌视白艾庭的我,靳译肯你胃口真大。”
“你哥今晚打算在网吧通宵,你舅妈凌晨两点才结束晚班,你一个伤员,明天怎么去学校?”
话题一下子调转,她怔了一下,还没答,他接着说:“我来接你。”
“你的脚伤,”再而说,“我来帮你养。”
龙七扶着墙站在半开半闭的门口,看着平静地说着这些话的靳译肯,就好像上一个话题已经如风散去,他的手机这时候响,她视线下移,看着他从兜里拿手机。
屏幕上亮着“白艾庭”三个字。
靳译肯滑开接听键的时候,龙七几乎毫不犹豫地关门,但偏偏被他挡住,她的力气大不过他,门仍旧半虚掩,而他一边稳稳地把着门,一边将手机搁到耳边,静谧的楼道里,白艾庭的声音夹杂着电磁波,清晰地传进两人耳朵:“译肯,我妈听说你不舒服,帮你煲了个汤,我现在准备带过来,伯父伯母在家吗?在的话我多带一点?”
“不在。”
“那好,我过来……不打扰你休息吧?”
靳译肯没答。
他此刻的眼神真有意思,安安静静,十足耐心地盯着龙七,仿佛他的回答全取决于她的回应,白艾庭在那方寻求肯定般喊他的名字,龙七的心口轻微起伏。
当白艾庭第三次喊他的名字,而他也正要开口的时候,龙七终于放开手,门板撞墙上,足足地敞开。
多么强烈的暗示,而靳译肯多么聪明的人,直接挂了电话进门,紧接着,龙家的门砰一声从里踢上,楼外一声滚雷响。
多久之后,她都始终记得和靳译肯在龙家有过那么一次,而那一次,夹杂着虚荣幼稚的胜负欲,辛辣刺激,是她迈错的第一步。
靳译肯是早上六点从龙家走的。
天还没亮,舅妈还在主卧里睡得鼾声如雷,凌晨四点摸回家的龙信义还裸着上身瘫在客厅沙发上,龙七的那件外衣被他当成被子盖在肚子上,他睡得像死猪一样。
龙七走过散落一地的书包,衣服,屏着呼吸蹲到沙发旁,从那件外衣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和钱,随后再将龙信义私藏已久的烟、打火机和各种成人碟片放到茶几上最显眼的位置,往电视机柜里尘封已久的DVD里也放了一张,打开电视,将遥控器塞龙信义手里。
做完这些后悄声出门,靳译肯正倚在楼梯口用手机叫车,她将防盗门关上,递他钱:“诺。”
他侧额眯了一眼,没在状态,龙七说车费,他才往她看第二眼,面部表情不是那么喜悦,但也算估摸清楚了她的脾气,没接钱,问她拿手机。
“干什么?”
摸出手机给他,他滑开微信页面输入自己的微信号:“我不用现金,你线上转我。”
所以靳译肯就这么搞到了她的联系方式。
下楼后,他帮她买了豆浆和早点,龙七的脚已经能着地了,虽然还有些跛,但不影响走短程路。靳译肯去学校前必须得先回一趟家,想带着她,但她拒绝跟着靳译肯绕大远路,也拒绝他另帮她叫一辆车,只接受先搭他的顺风车去附近的地铁站,自个儿搭地铁去学校。
早晨六点,天雾蒙蒙的,马路上车流稀少,阵阵冷嗖嗖的风,唯有手里的豆浆热乎着。等车的过程里,龙七对着马路发呆,而靳译肯与司机打完电话确定时间后,手臂突然越过她的腰身,还呆着的龙七被他往后拉进怀里,肩头受到他下巴的重量,他就这么从后抱着她,当真像是一对正正经经的情侣,她困乏到懒于动口,在四月初的清冷早晨,和他互相取暖。
后来,靳译肯将她送到地铁站,她独自上了早班地铁。
在地铁上咬着面包,一边听音乐,一边闲来无事地在校园论坛上搜索“靳译肯”,有关他的讨论帖子有上百条,出乎意料的是只有三四条帖才跟白艾庭有关,才清楚他是个多惹眼的人,后来点进他的主页,正好碰上他新发的一条状态。
不知什么时候拍的她房间窗口一角的照片,老旧的窗台,窗台外萧瑟的街景,天未亮,路灯亮着,配文却是:朝阳。
她想象此刻靳译肯正坐在车后座,手指刚按下发送键,接着或许开始补眠,或许开始回想昨晚和她同床共眠的细节,她觉得前者可能性比较大。
然后手机的震动为她送来第三种可能,屏幕上方跳出信息提示,靳译肯发来一句话。
——晚上接你吃饭。
龙七看着这六个字,面包在嘴里缓慢地咀嚼,手指在键盘上长久地停顿,后来没回复,塞回外衣口袋。
那时,注意到坐在车厢对座的人。
女生,穿着与她同一学校的制服,外搭一件雪青色的薄针织衫,膝盖上搁着一本书,正轻轻地翻着页。
龙七往她那儿飘去一眼,她的指腹正巧划过纸页,发出淅淅沥沥的轻微响动,额前漏下的刘海遮住了双眼,但遮不住偶尔出现的细长睫毛,她动作细腻,肤色奶白,气质宁静致远,越看越眼熟,但因她没有抬头,龙七只猜她是同校的学生,后来没再看她,继续将耳机里的音量调大。
大约十分钟后,对面的人将书合上,龙七百无聊赖地瞄去,看到她用手心抚额,咳嗽一声,同时从包里拿出口罩戴上,随后抬起头。
龙七别开视线。
早班地铁内,乘客稀少,每一座上只有三四人,列车经过隧道,隧道墙壁上的照明光一阵一阵地扫过车厢,没人说话,只有列车与轨道摩擦的巨大燥声。
第三次看过去时,女生靠着椅背,脸上戴着大大的口罩,双眼正闭着。
龙七的手机在手心里慢悠悠地转着。
那时候终于凭着女生的双眼记起“董西”两个字,脑内对这个名字所带来的回忆里没有任何负面印象,她堂而皇之地观察她,董西的眼睛始终闭着,丝毫未察觉来自对面的考量目光。
而且,心口的起伏渐渐变缓,放在书封上的手指也渐渐滑到膝盖上,似进入一种浅眠状态。
龙七笑。
手指轻轻地绕着白色的耳机线。
后来,地铁一次加速,董西的脑袋朝右边稍微倾斜,龙七安静地看着,调低耳机里的音乐。
那一次倾斜成为一次契机,董西的身子越来越偏右,而右边是空荡冰冷的座椅,龙七将最后一口面包递进嘴里,拿起放在旁边空座椅上的温豆浆,在手中摇了摇。
董西浅睡着。
她吸一口豆浆。
甜甜的豆浆滑过喉咙,她看着董西的头发从肩头滑下。
而当她彻底往右边倾斜的那一刻,龙七终于动身。那一瞬间列车冲出隧道,晨早的第一抹朝阳洒满整个车厢,她的身影在车厢中央快速走过,一个迈步一个转身一个入座,地面上有她快速转身的影子,发梢尖上闪着光,空气里一阵香气,她坐下的同时,手中的豆浆液面轻微晃荡,董西的脑袋稳稳当当地落到她肩头,这一切都悄无声息,唯独心口轻微起伏。
列车外楼宇间有万丈斜阳,洒在她和董西的身上,凝成一道隐形的金边。
她侧头看她。
董西毫无察觉,轻缓的鼻息间,似有一股书香味。
龙七的指头在膝盖上点了点。
随后,董西在她的肩上睡了两站路。
龙七将手机摆到手臂旁,拍了两张她的照片,嘴角因她而轻轻地勾,只是按第三次快门时,董西睫毛轻颤。
地铁正好到达某一站,龙七收手机。
董西将醒的那一刻,列车门开启,龙七起身离座,董西扶额坐起,而龙七头也不回地往列车外走。
她不知道董西有没有从窗口看看她,也不知道她后来是否还记得某年四月清晨六点三刻的地铁上,曾经有人枕了她两站路,偷拍过她的两张照片。
她只知道那是她迈错的第二个步子,乃至在后来长久的时光和数次的情感博弈里,她始终思考着另外两个问题。
为什么她的人生要在遇到靳译肯之后遇到董西?
又为什么,在喜欢上董西之后。
还要爱上靳译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