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饭了!”娘已经将蟹黄狮子头端上桌,真佩服她,这样匆忙做出的菜式还这样精致。 “你娘怎么样了?”冷伊举起筷子,没得到博容的回答,却明显见得娘放下碗的手一抖。 冷琮同她面面相觑,所以并不只是她的错觉。 “还是那样。”博容答得有些勉强,“下午想去玄武湖转转,你们有时间吗?” “好——”冷琮话一出口,瞥了瞥冷伊,拉长了音,又转过弯来,“——想去,可是我要赶稿子,伊儿已经停课了,让她陪你去。” 这个答案让冷伊甚是欣慰,到底还是家里人,懂得照应她,这个提议也正合博容的意,他笑着点点头。 冷伊却见娘在桌边愣愣看了看女儿和博容,才转身往厨房走去,心里突然想起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词:鸿门宴。 午后日头还是很毒,虽然有层雨蒙着。 他们沿环抱湖水的烟柳小道走了一阵,便在梁洲的观湖亭坐下。远处钟山上的云霄变换出各种各样的形态。 博容盯着那云彩出了神。他从姑苏城赶来,绝不是来看云的,遇上难开口的事情他就这样。 “路上累吗?” 他回过神来,摇摇头,右手捏着自己的左手腕。 两人隔着一个人的空间在亭子里的美人靠上端坐,没有旁人在,他俩也这样生疏,冷伊不明白,想不通。 他长叹一口气,“我爸妈,他们有多守旧,你是看见的。” 他终于看她的双眼了,她知道自己的眼圈已经泛红,双手抓着衣裙腰上一截飘带,点点头。 “你娘是离了婚的,你知道吗?” 心中一梗,茫然地摇头,却也猜到几分,离婚,虽已是不陌生的词,可在守旧的人眼中,离了婚的女人,就和过去被休了的是一样的,不,她们比被休的女人还可恨,居然敢用这样公然对抗男人休妻权力的词,胆敢提出这个好似平等得很的词,不反省自己不守妇德的恶习,一个短短的离婚二字,将自己的不足遮掩得干净。 她懂的,上了这么几年学,听了这么多家长里短的是非,这些恶毒的评论她心知肚明。 站起身,“你专程赶来,是要说分手的吗?” 他蹭一下起身,跟在冷伊身后,“我没……” 想来中午她到家时,他这番道理已经同娘说了,怪不得娘行为怪异,再想想张家那刻薄的大嫂,那些恶意的话语大概在他们家早已嚼烂。 “那好,我同意,我想我娘也同意,你回头问问我舅舅……”冷伊呜咽着,只背对他。能说这样的话,她没有对不起娘,只是呜呜的哭声实在抑制不住。 他从背后抱住她,这样的拥抱她想了许久,却没想到在这样惨烈的情形下来临。 “不是这样的,没有这么糟,你先听我说完。你还有个姐姐,你知道吗?她就在金陵城。” 转过身,拭去脸上的泪痕,摇头,“你说的,我都不知道。” 他咬了咬唇,下了很大的决心,“她在静海是出了名的,出名的……”他一直在犹豫,又像在找寻什么合适的词,“交际花……” 晴天霹雳,摇头,“你听谁说的?什么人这样说我们家?” 他揽过她的腰,她又拼了命地推开他,“你想说的是,我姐姐是高等娼妓!我们完了,你走,你走!” 他紧紧抱住她,“总有法子解决的,我们总有法子解决的。”轻拍她的背,她又靠在他的肩头,小声啜泣,湖心一只水鸟直冲向天空,“相信我,我肯定能解决。” 曾经,冷伊最远的记忆便是冬季的湖心亭,半大的男孩子用手中的竹竿拨弄湖中残败的荷叶,湖上一层白烟笼罩,湖面烟波浩渺,如仙境般。 娘说,那是她三岁的时候,舅舅、舅妈和她带冷伊和冷琮到太湖边一个公园赏雪。当时冷伊刚经历一场高烧痊愈,裹得像个粽子。 那高烧正是从北平南归路上发的,幸亏到了姑苏城,如果再拖上几天,还不知她活不活的下来。每每说到这儿,娘就唏嘘不已,冷伊总以为,她大概又想起病逝的爹。如今她才知道,她原是想自己另一个女儿,冷伊的同胞姐姐。 冷伊的爹是旗人,若不是皇帝都没了,他还是正黄旗某个王爷家的贝勒,现在说不定也封王爷了——若是皇帝还坐龙庭的话。 尽管皇帝退位后,旗人日渐式微,家底还是丰厚得很,只可惜,他和娘成长于一南一北,差异大得很,终究是到了走不下去的地步。临了,每人都坚持把孩子带走,便只能一人带了一个。 想想离婚的名声总不好,冷家祖上也是中过榜眼、做过大官的,即便今时今日只剩下一些田地和古董铺子,可也是极要脸面的人家。舅舅舅妈一合计,对外都称这个妹妹是丧夫了回来的。这时嫁得远倒成了好事,也没多少人知道这么详细,这么些年倒也瞒了过来,冷伊和冷琮自然也不知道。 这几年,电话也装了,火车也日趋方便,南北交往比以往顺畅许多,人流动起来,是非自然也多了。 张家本就路子广,博容嫂嫂家的生意也开去了北平,认识了许多人,聊着聊着就发现,原是我家的谁谁就是你家的谁谁谁家的谁,娘的这段秘密婚姻也就让他们知道了。不单知道过往,连冷伊爹和姐姐的近况都了解掌握了八/九分。 张家夫人一听这般混乱,一下子急病了。冬天的时候还只当是谬传,开了春想尽法子去打听。想想也是,就连冷伊和冷琮这样毫不知情的都撞见她几回,他们这样刨根究底的,真相大白也是迟早的事情。 这下张家夫人更是一病不起,张老先生自然心里也是万般不愿,张家嫂嫂一向不待见冷伊,更是兴风作浪,博容这段日子在家也吃力得很。 “你这趟来金陵城,究竟是做什么的?”抬头看他,他正捧着她的脸,拿大拇指一个劲儿擦脸颊上的泪珠子。 “我爸……我爸让我来做个了断。”他看她一眼,迅速地接上,“我只是来跟你说个真相,了断绝对不可能,我只是让你知道,这婚事不会像我们预期的那样顺利了。” 张张嘴,活动活动有些发麻的脸颊,“如果你家始终不同意,我们……” “不可能的,不同意,不同意这婚事也定了。”他斩钉截铁地说。 冷伊抬手抚了抚他的脸颊,这才发现,一张清秀的脸,深深的黑眼圈,他比她还要憔悴。 两人并肩沿着中山路往学校走,他该说的也说完,心里松快得很;又想到可以去见个纺织厂老板,或许对生意有帮助,要真是谈个大生意,引得张家老先生高兴了,婚事还好办些。 看看他的怀表,已经下午三点半,冷伊想到,刚给自己立的规矩,按时去复习,今天下午就给破了。他既是要去谈公事,她就亡羊补牢,去图书馆好了。 从张夫人病了开始,心里就空落落的,总觉得这事情蹊跷,却又无从说起。今天这样说开了,突然神清气爽。 走近鼓楼公园,旁边有家颇为高档的咖啡店,宽大的玻璃窗,打着雪白的木格子,每块玻璃都擦得干净,反射出雨后清新的亮光。这家店的老板据说是法兰西来的,口味大概是全金陵城最正宗的。 “吃些东西再看书。”博容很是了解冷伊,对于咖啡蛋糕的搭配永远没有抵抗力。 眼看着就要到咖啡店门口,冷伊突然发现里头靠墙的一桌坐着两个人。男的还是军装打扮,一眼就认得出来;那个女人,只看个侧脸,就知道是她,冷伊的姐姐。 只是今天,冷伊却第一眼没敢确认是她。一袭黑裙,虽然还是露出两截光光的手臂,端坐在那里的姿态,却是无比端庄的。头上一顶黑帽,垂下的黑色/网纱盖在脸前,而鲜红的嘴唇,从这身沉寂的黑色中泛出惊人的艳。贴身的裙摆下露出两条腿,紧闭着斜向一边,葱段般的手指夹起一支烟,凑在嘴唇边。 那个军官,蹙着眉,原本过于冷峻的脸如冰般阴冷,却又不像之前那样轻蔑或厌恶。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女人,似乎在听她讲述什么。 冷伊忙拉过博容正要推门的手臂,“哎,我还有好多考试内容没有复习,现在不想吃了,直接去图书馆吧。” 博容露出不解与为难的神色,“二十分钟半小时的事情,不差这么点时间。” 她哭丧着脸,“一想着老夫子要刁难,吃蛋糕的胃口都没有了。”挽起他的手臂,拉着向前走去,他也只好作罢。 回望一眼,那个军官舒展开身子,靠在椅背上,仍在认真倾听她;她的面容,冷若冰霜,却丝毫不能掩盖面纱背后的艳丽。 冷伊有些糊涂,他对她不是要杀要剐的心都有吗?怎么此刻二人能如此平等地坐在一起聊天?更何况她现在知道了,她,是个,是个交际花而已,他……突然醒悟,浪荡子与交际花的故事,大抵不过争风吃醋而已,现在这般光景,大概是她抛了之前百货商店里见着的那个男子,又重与他一起罢了。如果,她为了他从良了,张家还在乎冷家这段过往吗? 冷伊回头偷偷看博容,凭着博容在家的地位,再加上她姐姐往后的荣耀,张家老先生夫人的总该食人间烟火些。可转念一想,他是有婚约的,那个穿着石榴裙的女子,风姿不在姐姐之下……这样一想,又陷入了深深的苦闷,记起在城丰酒楼里,他透出的沉沉无奈,姐姐这一搏并非毫无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