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程先生觉得交际花可耻,可我私下认为,无事招惹交际花的人更可耻。”这是冷伊扔给程昊霖的最后一句话,说是扔,其实也不过是心平气和地讲出来。 捧着那雕饰精美的小檀木盒子,走出书房,耳边还满是佣人的窃窃私语“王小姐怎么又来了”“大少爷带回来的”“二少爷怎么办”“什么小姐呀……”“听门房老钱说不是王小姐”“是有点不同”“什么不同,不看学生装活脱脱一个模子里的”“做这行的哪个没几身行头”。 懒得去搭理这些议论,自己只来这一次,他们觉得是谁都无妨。 外头雨下得大了些,林荫也挡不住雨点打在头发上,回头一眼,那书房的落地窗之后,他站在里头欣赏雨景,安详地活在他尊贵的世界里。 “冷小姐留步。”门房见她走出来,没有急着开门,“家里的汽车马上回来,送冷小姐回去。” “谢谢!不用了!”站在大门左下角的边门旁,期待他开门。 他只得摇摇头,走回门房里拿出把长柄雨伞,胖胖的身躯跑起来一颤一颤。 冷伊接过伞,道了声谢,从打开的小铁门里走了出去,仿佛呼吸到了新鲜空气,这深宅大院,不是她们寻常人家进得来的;这佩金带紫的人物,也不是姐姐这样的人能攀上的,她的生活冷伊不知是怎样的境地,但进到这里也未必就好。 “你准是想歪了。” “不敢。” 方才,他低头沉默,外头几个好事的女佣围着书房门口的走廊打转,擦擦门把手、掸掸壁灯。 语气放得缓和许多,“你都说了和她本不相识,何必为自己一知半解的事儿打抱不平。我奉劝你,好好过日子。” 冷伊抬头看他,他既然也愿意相信自己同她无瓜葛,他又怎么知道自己也是个不过安生日子的人? “我自己的生活有分寸。”不喜欢人这样指点自己的生活,好似他是个多高尚的人,“听说程先生和英格兰使节的千金定下亲了,您家确实门第极高。” 他一愣,“同别人不搭界,我家是绝容不下这样的女人的。” 于是冷伊就丢下那句话,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这座大宅,从一开始她就傻了,根本不该牵扯在这桩事情里,连来龙去脉都不甚清楚,只是似乎被人照着软肋打,本和她不相干的,一个辽东的交际花而已,怎么现在让冷伊反低人一等。 隔着淅淅沥沥的雨丝,程昊霖立在书房窗前,看冷伊走出去的背影,长长的林荫道,单薄的背影,她有很熟悉的脸,却又是很陌生的人。方才她那句诗像手到擒来,大概她自以为看穿他们的关系,用了个顶恰当的诗嘲讽了他,真够自作聪明的。想到这里,他突然笑了。只是脑海中,突然想起某张笑脸,隔着遥远的时空,他的鼻头一酸,陡然产生物是人非的悲怆感,不知不觉中掐灭了手中刚刚燃起的烟。 心想着,黄梅天就是这样让人生厌,冷伊走过鼓楼公园没多久,雨便又停下。 将伞收起,看着手里的木盒子,心里还是好奇。将伞夹在右臂下,掀起那盒盖,最上面的却是条雪白的绢子,上头娟秀朱砂小字“驿寄梅花,鱼传尺素”。下头一件殷红肚兜,她猛地将盒盖盖上,幸亏在他跟前没打开来看,不然场面更难看。 回到鱼市街背后弄堂里的小楼,娘果然手脚利索地已经将几个小藤箱带一个大皮箱理好,摆在客厅大门西侧,这会儿正在厨房里忙。 听见她回来,吩咐声,“伊儿,快去你房间,把你回去要穿的衣裳拣几件收拾起来,我放了个小藤箱在你房间的几上,也不晓得你想穿什么……” 随手把盒子放在那沙发上,“哦”一声上了楼。 打开衣橱,塞满了衣裳,最多的还是几色的宽袖短褂配过膝裙,或是长褂,想想回去正是夏日最热的时候,挑了蓝色、白色、绿色的,还有件湖蓝的中袖旗袍,其余红色之类全都留在橱里。眼睛又飘到那仅有的两件略带西洋风味的长裙上,一件是繁复的蕾丝,另一件是素净的白衫带明黄的百褶裙,突然脑中闪过程虹雨的装束,中式保守的学生装穿多了,反倒显得这西洋式的衣裳稀罕,于是将这两件也叠了起来,塞在藤箱最底下,免得娘看见,又要唠叨——这么新式的衣服,张家老先生又要看不惯了。 张家,张家老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门从小定下的婚事,开始掺杂进各种各样的人,年轻的、年老的,让她疲惫。 拎起藤箱,轻得很,走下楼梯,也靠墙角放下。走进厨房,青瓷海碗还有奇形怪状的坛子,将本就不大的厨房摆得到处都是。 “妈,你在干嘛?”冷伊看见娘专心致志地往一个坛子里撒盐。 她回过头,叹口气,“我不放心琮儿一个人在这里,没我照应,他吃饭又要糊弄了。”转过身,又往那坛子里放几块大料,“我给他留了几块风干腊肉和板鸭,怕这黄梅天的,万一霉了,他就没得吃,给他再做些泡菜咸菜的,至少早晚饭就着稀饭什么的,也有个着落;午饭,他们办公室里不少光棍,总能找到法子解决。” “他也该讨个老婆,照顾他生活起居了,老指望着我妈怎么行?”故意说几句好听的给娘听,她果然开心了。 “你不是两点就考试吗?怎么到这会儿?”她抬眼透过厨房的小窗往外望,灰蓝的天,只剩白昼的最后一点点光亮,仅够看到对面雨篷。 “我,和同学去吃了点东西。”起先怕她伤心,但她郁郁了这么久,也不和小辈们交代一句,大抵有自己的心思,倒不如拿今天的事情做个引子,请她好好解释解释。“我遇见上次在绿柳居的那个人了。” “哦”她似是一听而过,等思量过来绿柳居的事情,怔在那里。 声音低了几分,“那人把一盒子说是我姐姐的东西让带回来,耽搁了点时间。”见她又继续拿大勺在那坛萝卜片上挤压,便凑在她耳边,“妈,那人真是我姐姐?你跟我讲讲怎么回事吧。” 她长叹一口气,“辽东日子也不好过,生活所迫。”手上继续利索地干活,不再搭腔。 背靠在台板上,心里委实没有底,也想借此问问娘的想法,“假如……假如,博容为了这事,和我的事黄了,可怎么……” 娘回头看着她,“你姐姐和你十多年都没在一起,张家不可以这样啊。”她的眼圈红了。 看来她也是没有主意了,赶忙劝,“博容回去想法子了,我就问问最坏的可能,不会的。” “嬢嬢,我回来了。”冷琮适时地到家了,但冷伊却觉得比往常晚了些许。 娘擦擦眼睛,“琮儿回来了,马上吃饭。” 冷琮进来同娘打招呼,冷伊神秘地将他拉到外头楼梯旁,两根指头拈起胸前的白衬衫,“这是什么东西?你干什么去了?说!” 他捂住妹妹的嘴,“你小声些!” 那白衬衫上一个宝红的唇印,刚刚也是因为光线暗,娘才没发现。 冷伊用指头点点那唇印,“老实交代!” 冷琮是个爽快人。 他下班,天正下小雨,他撑着把雨伞,走到鼓楼公园,见着一个弱小的身影在他前方行走,没有带伞,淡胭脂的纱裙全粘在了身上。他想帮她撑伞,却又怕太莽撞,反被人家姑娘怪罪轻薄,于是走到她旁边,隔着几步距离,叫了声,“小姐需不需要帮忙。”这才认出这个侧脸,娇小却饱满,大眼睛嵌在白瓷脸上如黑玛瑙般神采奕奕,居然是程虹雨。 程虹雨显然也吃了一惊,显得很是窘迫,道一声“冷师兄”便低头不语。 冷琮见状,将伞递到她手里,她却不接,“师兄只有一把伞,给我了你就没有了。” 正边走边推让,程虹雨踩着个石块儿,脚底下一滑,,险些摔倒,亏得冷琮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握住她的腰,才没摔在地上。只是她一头埋在冷琮胸前,涂得殷红的嘴唇顺势在冷琮胸前扣了个印子。 最终还是冷琮比较坚决,程虹雨接过伞,直道改天还回去,冷琮只让她开学后交给冷伊就是了。 冷琮讲这话的时候轻描淡写,可他没压住的嗓音有些发颤,眼神还闪烁得很。 兄妹二人都清楚,上个礼拜敢跑到冷家来的程虹雨,断不会等开学再还伞,当然这段他们谁都没有点破。 冷伊和娘都走了,独留个空楼给他们,倒也自在。 两人相对沉默了些许,冷伊郑重地拍拍他的肩,“哥,我看好你,只是凡事悠着点,做事负点责任,别惹得人家爹打上门来!” 冷琮一怔,旋即笑骂:“姑娘家家的说这种话!”追着她从楼下跑到楼上又跑回楼下,正赶上娘把饭菜端上桌,这才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