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昊霖立在门前,没有跨过门槛,顿了顿,瞥冷伊一眼。 她是个识时务的人,自觉是碍事的了,“我先去大殿逛一逛,一会儿来找程先生。”知趣地走开去。 远远瞥着,他拎着坚果水果走了进去,原来是这样看他娘……心中不免感伤,再是年轻的将军又如何,双亲不在,连她这样的普通人也要同情他。 逛逛大殿。这样一个隐在山间的寺庙,又不是什么节日,整座庙里,除了几个往返的僧人,香客聊寥寥,耳边只有鸟雀鸣叫与不远处声声木鱼。 立在庭院那偌大香樟之下,抬起头,数树盖之下悬着的灯笼,一个两个……一阵风吹来,绿叶之下,暗红的灯笼摇曳,如树上垂下熟透的果实,刚才数到哪里又记不清了。 树下石桌边,坐着一个年轻和尚,比冷伊似乎还小个几岁,忽闪一双大眼睛,在他自己的茶杯边又斟一杯茶,招呼她过去坐。 她不解地环顾左右,确认他招呼的是自己无疑,这才走上前去,“大师。”这样的称呼一出口,两个人都哈哈笑出声。茶香飘过,沁人心脾,“这茶,真是好茶。” “这可是雨前龙井。” 冷伊咂咂舌,谷雨前的龙井仅次于明前龙井,经历一个冬天的孕育,茶树的精华全部倾注在这一根根粉嫩的叶片中,清一色一竖两片叶左右开花,立在茶杯里。 人家都拿了这么好的茶叶招待她,她忙从包里掏出才动过一点点的坚果,摆在石桌正中央,示意他也吃些。 远处传来朗朗诵经声,坐在这散发清香的樟树下,有点登仙的飘飘感。 “贫僧为女施主看看命相?” 拜一直上西式学堂的冷琮所赐,冷伊一直不大相信求签拜神这样的事情,但今天闲着也是闲着,不妨听听他怎么说,“有劳大师了。” 原以为他要作势看看手掌,或是聊些生辰八字什么的,谁知他却盯着她的脸一阵看,看得她直发窘,这小和尚看相的方法也是奇了。 “女施主命中遇贵人。” 这也太宽泛了,什么是贵人?对自己好的人?那娘、冷琮算不算?看他煞有介事的样子,忍俊不禁。 他看她面露笑意,猜想她并不当回事,“说得通俗些,女施主的意中人是富贵之人。” 原是算姻缘的,冷伊有些诧异,觉得还挺准,“商贾之家?” “不是!”他回绝得倒是干脆,“官胄之家。” 她又愣了愣,那就不是张博容了。全身凉了几分,勉强一笑,“官胄?这可厉害了。”心中自嘲,那就抓住在学校的最后一年,想法子找个大官嫁了吧,哪怕做姨太太也好,大概这就是命吧。可既然做姨太太,为什么不索性找博容呢? “但可能嫁不成。” 怎么,姨太太都做不成吗?贵人再贵又有什么用?瞬间庭院里都静了,她想自己的脸色大概是白得可怕的。 “戒色!你又在这里给别人瞎算命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僧人从侧面的走廊窜出来呵斥,“诵经也逃了,还偷住持的茶叶!你简直要被逐出法门才好!” 冷伊看看端在手中的茶杯,这下尴尬了,这样上好的茶叶,原是偷来的。刚才她就觉得奇怪,别人诵经,他为什么可以不诵,而且他的法号居然叫戒色,不由“嗤嗤”笑了。 这小和尚面上的正色一扫而光,回头看一眼他的师兄,“这是正经事。”却藏不住贼兮兮的神情,又强做正经,“命相此一时彼一时,女施主若是走得好,也未必是这个样子。”哧溜一下,赶在那僧人前来驱赶他,直接从对面的门里溜走,留下冷伊一个人面对气势汹汹的师兄。 他见罪魁祸首也跑得没影,也只好敛起怒容,一本正经起来,“师弟生性顽劣,喜欢给人卜算姻缘,都是不着边际的,施主不必放在心上。”说完一句阿弥陀佛,缓步踱走。 偌大的庭院,又只剩她一个人发愣,平白无故,像被人下了诅咒了,还是冷琮说得对,这求神问鬼的把戏,还是不信的好。 “冷小姐,久等了。”程昊霖从那屋子里走出,踏着院里寥寥的叶片走来,官胄之人,官胄之人,冷伊觉得一阵眩晕…… 汽车又沿来时的路盘旋而下,不同的是,来时群山如扇面,一扇扇打开来,前进到前所未有的敞亮中来;此时正值傍晚,青山悠悠,余晖脉脉,雾气霭霭,向下而去,渐入翠绿帷幔深处,每转过一道弯,如西子般的湖便如红帐之后的美人,又真切几分。 冷伊的心境和来时陡然不同了,目不斜视。程昊霖心情似乎很沉重,两人就都默默的。 “好多年没来看过我娘了。”冷不丁,程昊霖这样感叹。 冷伊略感诧异,想来是情不自禁的感慨,也就微微“嗯”一下,低下头,没做声。 “冷小姐一家相处融洽,其乐融融,生活很幸福。”语气这样由衷,确实是想开个话题聊聊。 冷伊只能含笑谦逊道,“普通人家的生活而已,程先生虽然……”哪壶不开提哪壶,老拿人家的伤心事说事可不好,便没有说下去,“不还有虹雨这样一个可爱的妹妹嘛……”目光始终不落在他脸上。 他用难以琢磨的笑回复她,“妹妹……”。他有个复杂的家庭,烦心的事情也免不得接踵而至。“论家庭生活的快乐,我敢打包票,是赶不上冷小姐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看上去好,只不过是不愿意把不堪的一面表露给别人看而已,况且王依那一档子麻烦事,他也不是不知道,冷伊不由地长叹一口气,哪有什么永远快乐的家庭。 他瞥了她一眼,“噗嗤”笑一声,“小孩子家家的,还有心事。” 她将头靠在车窗上,默不作声。 “莫不是和张先生吵架了?”他惊讶于自己居然有这等心思来猜测她的事情,可他真的就想问问。 冷伊却并不置可否,只是面上愈发绷不住,笑意也僵了。 “哟。”他偏偏用这种略带轻视的戏谑口吻来激她,仿佛因为他长了她好几岁,就成了长辈,或是因为家世显赫,就变得尊贵,于是所有她遇见的事情,就都不能算作大事了。 “那看来并不是为了张先生家人赶回去了?”他却不依不饶,问得冷伊五心烦躁起来。 “也算是他家里……”是啊,若不是那刻板挑剔的父母、那多事的嫂子,她又有什么可担心郁闷的呢?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漫不经心地望向左侧一大片竹林,“金陵城很少看见这样的。” 冷伊体会到了他的那点觉悟,心说,子承父业也并不是全靠天生的优势,后天在错综复杂的环境里练就了他这样敏锐的洞察力。 “嗯”他也还算厚道,知道换个话题,她也就乐于用这样没有意义的语气词来回他。两人又沉默许久,“程先生,认识我姐姐很久了?”好奇的心还是不灭。 他瞥了她一眼,“七八年吧。”云淡风轻的,听在人耳中却是惊涛骇浪,原来有这样久的渊源。 他的余光仍旧落在她身上,“你和她长得很像。” 冷伊想起那天在姑苏城的小楼,她俩各靠一边廊柱,她轻吹烟雾,一件窄小的旗袍衬出袅袅身姿。一抬头,正和他的目光撞上,忍了许久的情绪突然浮了起来,官胄之家,心里一慌,脸上就一红,“不,不,不大像吧。” 他没觉得说了什么唐突的话,看到她突变的神情,心里也一乱,“现在两人站在一起,差别自然是大,只是……”他沉吟片刻,稳了稳心绪,“我印象里,她应该要和你一样的,像个学生……才对。”说什么都为时已晚,话毕,他紧闭了嘴唇,直视前方,飞驰在山水之间,片刻就到了抱青别墅。 “六点在此恭候冷小姐共进晚餐。”走到大厅,他欠欠身,将她让到前面,走进房间。 拉开纱帘,好一片盛放荷花在斜阳之下翩跹。 冷伊忽而想起,程虹雨多半会把她提前回去的消息告诉冷琮,这会儿娘要是看不到她回去,也该着急了。拿起门边的电话,那头娘接电话接得也是快。 “妈,我在安临城停留一天,明晚大概能到家。” 她似是稍稍宽慰,看来真挺担心。“哦,你还和程小姐在一起吗?” 没有撒谎的习惯,一个迟疑已经暴露了,倒不如说实话,“不是,本来程小姐的哥哥送我回来,但他要来安临城办些事情,我肯定要听人家的。”急急为这绕道找来借口。 娘也只觉得本来就麻烦了人家,这会儿自然要由着他,虽是语气里有些担忧,但也满口“恩恩”表示赞同,“在安临城,安排得,挺,正常?” 冷伊又思量过来,这是孤男寡女出行,娘的脑子里还有那根弦。“人家招待我单独住一间看得见西子湖的房间。”解了她的忧虑。 “伊儿啊,今天博容来家里了。”还是那样忧心忡忡,“我只说你下个礼拜才回来。” 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但一听到一想到博容,还是有种被铜锣从睡梦中敲醒的感觉,不知是从痛苦中解救出来,还是被从麻木中驱逐入痛苦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