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酒醒了,冷伊心里尴尬了,面上却强忍着装作再正常不过,只是昨夜虫鸣中推心置腹的交谈,让她觉得他不再那么面目可憎。 她终究也不能体会那个西子湖畔的年轻女子,为了一段炽热奋不顾身的感情,在天寒地冻的辽东大地过了一段怎样不堪忍受的时光。她很想知道那种凄苦的心境的,但昨晚那情那景一去不复返,空余当头的白日,她再无从开口。 回程气氛倒是融洽,有一搭没一搭地天南海北到处聊,当然还是程昊霖比较健谈,在他跟前,冷伊的气势总是弱下几分,她安慰自己多半是年龄上的差距,这是生来的,没有法子。 其实她不懂,程昊霖也对前一个晚上,自己心神间一个念头,而忐忑了许久,但他为人沉稳,用些旁的事情,总能压下自己的不安。 当太阳最后一点圆弧消逝在牌楼市井之后,紫红色的余晖直冲天际的时候,车子开进越来越窄的小巷子里,冷伊知道再往前走似是没有路的地方,见得一片爬山虎覆着的矮墙时右拐,便又柳暗花明,之后就到家了,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度假’就要告终,心中小小释然,却又冒出一丝怅然,这就是她的惰性吧,在一处久了,即便没有什么值得欢喜的,却也不想离开。 家门敞开着,只厨房里头一个小丫头搬张竹椅,坐在刚泼过井水的院子里,摇晃芭蕉扇,见得汽车停在门口,急急迎出来,“小姐,小姐,你回来了。” 冷伊点头笑笑,却见得里面堂屋黑灯瞎火,“我娘呢” “嬢嬢到铺子里去办点事。” 她心里一拎神,娘基本不去舅舅的古董铺子,除非像上次暴雨进了水这样需要人手的时候,“舅舅那儿出事儿了?”推开车门。 程昊霖将冷伊的小藤箱从后车座拿出,其实也在留意她们的交谈。 “没有,嬢嬢就是去办点事,这会儿也该回来了。”这小丫头眼神闪烁,看来短短几天,家里出了点状况,碍于当着程昊霖这个外人的面,冷伊也无法细问,示意小丫头接一下行李。 “程先生进来坐坐吧。” 看见他胸膛起伏一下,长舒一口气,似是应了,可迟疑片刻,却推辞,“我还有事。冷小姐,我就送到这里。” “有劳程先生了。”冷伊站在门口恭送他。 那小丫头倒是提着她的东西,一溜烟地就爬到小楼上去。 他走近她,使她莫名地慌张,见得他低下头,眼睛分外澄澈,她不由自主也微微低下头,只看见雪白的衬衫和淡米色的扣子。 “别的人都可能辜负你,你自己千万不能辜负自个儿。冷小姐,告辞了!”低沉的嗓音,让她再一次恍惚。 黑色汽车发动,缓缓驶在悠长悠长的小巷,向西面耀眼的晚霞行驶。他将方向盘握得紧紧的,王依是个可惜的人,他不想让冷伊也走一条令人惋惜的路,她是值得人好好珍惜的。 转身,小丫头已走到冷伊跟前,“刚煮了绿豆汤,小姐喝点。”说完转身忙又去搬张竹桌子。 “这个我来,你去盛两碗,我们一起喝。” 片刻,还有点温度的绿豆汤冒着白气,却因为加了新买冰块的缘故,喝起来倒也凉快。 “我娘干什么去了?”这会儿没有外人。 她吐吐舌头,“大小姐来过。” “恩?”冷伊一时懵了,大小姐?突然意识到,这个家里的称谓要改了,她自己只是二小姐,“她,来干什么?” “姑爷一起来的。” 皱皱眉,既然十几年前就分开了,他们父女俩一直盯着冷家算是什么事,“来干什么?”虽是至亲,可这样陌生的至亲,她还真倒没什么感情。 “就是来串串门,我在厨房里也看不真切,只知道这大烟是真不能抽。” 大烟?“我爹?”找不到更合适的指代词了,只能不情愿地用这样的称呼。 她摇摇头,吐着舌头,一脸不堪回首的神情,“大小姐。哎呀,那个烟瘾犯了,在厅里……”她不住啧啧。 冷伊心里的厌恶之情愈发蔓延,突然开了窍,又觉得难以置信,“我娘……不是约了人去舅舅铺子里卖掉家里的老东西吧?” 小丫头直摇头,“这个真不知道,嬢嬢马上回来了。”收拾起她自己的碗,道一声“开始做晚饭了”,就溜到厨房里去,留冷伊一个人对着乌青的天空与白墙之下纹丝不动的芭蕉出神。 暑气在蒸腾,像是蒸去她浑身的力气。这样的亲戚是摆脱不掉了,这不是她想的,也不是她能改变的。程昊霖说得对,张博容如果是对的人,他该愿意牺牲才是,可他半点儿都不牺牲,只叫她牺牲,这个妾她是定不会做的。 拿定了注意,反倒定了神,走回二楼,自顾自地收拾起衣服首饰来。院子里却有了人声,娘和舅舅果然回来得快。只从窗户里一探头,就觉得几天不见,娘似乎又老了,自从上次大病之后,她就以惊人的速度衰老,看得揪心。 看到冷伊完好地回到家,他俩面上的表情如绝望中得到片刻安宁。娘伸手要摸她的脸,冷伊却发觉她一直戴着的、据说是外婆留给她的翡翠镯子没了。 “妈,出什么事了?” 她疲惫地笑笑,“卖了,买家可大方了,几百块呢,说买就买。” “你戴了几十年呢,怎么说卖就卖呢?” “伊儿刚回来,累得慌吧,来来,我们开饭了,钱财是身外之物,过几天舅舅给你慢慢讲。”舅舅强打精神打圆场。 “他们是不是又来了?”冷伊立在原地没有动,心里一股怒气在升腾,又不是什么长脸的亲戚。 她点点头,脸色苍白,“卖了给他们救救急。” “什么急?”最后一点耐性都耗光了,她这样不知检点地生活,连大烟都抽得起,还需要娘的镯子吗? 娘迟疑一下,没有开口。 “妈,你和他们跑得这么勤,你为我想过没有?现在和张家的事情一团糟,引这样一个轰动全姑苏城的女人进门,妈,你想过我没有啊!”冷伊愈发气急败坏了。 “你们都是我生下来的。”娘的声音发颤,“这么多年没见,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们怎么会回来?” “哼”冷伊冷笑,“她过的什么日子,你以为是我们能想象的?你那镯子,不过跳支舞、某个军阀一开心一挥手的事情……” “啪”一个耳光扇过来,冷伊整个人都愣住了,眼前一片漆黑,娘居然打她。 “诶诶,好好说,怎么能动手呢?孩子不明白,你怎么也变得不明白了呢?”舅舅急忙挡在母女二人之间,把冷伊护在身后。 瞬间泪水涟涟,娘见她这个模样,绷着的全身突然松弛下来,哭了出来,“伊儿,妈不是对你,不是对你啊!” 冷伊什么也不想听,捂着脸,返身往外头走去,“出去走走。”这样天大的事情,她被瞒得严严实实,还要张家来告诉她,打得她个措手不及不算,现在娘居然也拿她来出气,她说错什么了?还不都是实话? 娘在后头还要追,被舅舅拉住,“让她透透气去,你也冷静冷静……” 王依选了那样的生活,代价都是冷伊来承担,这真的说得过去吗? 七里山塘,一叶轻舟,一曲丝竹。满眼灯笼,水上两排,水中两排,映出熙熙攘攘的人。一盏暗红灯笼下,绿底红玫瑰花旗袍,裹住一具玲珑有致的身躯,指尖袅袅青烟,睥睨众生的眼神,独自伫立。 见到冷伊,王依愣一下,一个笑,难以分辨是冷笑还是勉强的,这可真是冤家路窄。这要是往常,冷伊大概能多远就躲多远,可今天满腔怒火,正无处发泄,偏偏又遇见罪魁祸首,怎能咽下这口气。 “我娘今天把镯子给卖了,你们拿了钱是不是可以走了?” 她迎上去的举动也令王依吃了一惊,但终究是周旋惯了的人,才不把这样带着质问的话放在心上,漫不经心一句,“哦,这么快。”毫无歉疚。 “你怎么这样?”冷伊想激怒她,因为她这样不冷不热的态度分外令人恼火。 她耸耸肩,“怎么样啊?”简直可以把人气得背过气去。 “围着你的人那样多,静海、北平更适合你,你来姑苏城做什么?你还在乎我娘一个手镯子的钱?” 她瞟一眼,“我娘,我舅舅还有我妹妹在姑苏城啊,我怎么就不能来了?我不光来了,我还要待段日子呢。” “你!”冷伊已经知道自己完全不是她的对手,“你这样自甘堕落,还要连累我们这一家子,真可以了!” 她还是那淡淡的冷笑。冷伊也不再多说什么,绕开她直向前走去,瞥一眼山塘河,却刚巧看见一艘画舫,珠帘轻卷,居然是玲玉,她正回头同人打趣说笑话,没有看到岸上的情形。 冷伊分明看到里头坐的是博容和他嫂嫂,目光相接的当儿,博容从舱里跑出来,站在船尾。画舫悠悠,劈开水面,朝着与冷伊相反的方向缓缓去,留她自己站在岸上,呆呆望。 直到船尾的博容被两岸光亮完全罩住不见时,她才继续踉踉跄跄地前行,刚才见着王依时止住的泪水,此时又一个劲儿往下流,一边抹一边躲避路人探寻的目光。 走出三四个街口,走得迷失在灯火中,累得靠在一根石栏杆上。 “小女儿,我的小女儿。”一个声音兴奋地奔她来了,定睛一看,居然是她爹,果然他俩就在这附近转悠。 冷伊勉强笑了笑,直起身,往来的方向一指,“她在那边。” 他笑着看她,一手拍拍她的肩,“刚和她吵了一大架,让她别抽大烟,她还跟我急,好像我要害她似的,你说急不急人。”真是执迷不悟。“你这是?” “从家里出来透透气。”低头低声说。 “哎呀,前两天还去那边闹了一场,幸亏你不在,真是丢人啊,就说这大烟不能抽!”他还是反反复复那句话,看来也是被她气坏。“哟,刚从外面回来了?听说去安临城啦?累不累,去我那儿坐坐,我的小女儿哟!” 抵不过他这样热情,一口一个小女儿,似是要弥补过去十几年的不见。随着他走,就在这山塘街的边上,拐个弯就进了个大宅子,只是这宅子不止住了他们一户。 “旗人落魄了哟,以前这宅子还不是王府里头一个看门的院子,现在你爹我还只能住这里面的一间。我领你去你姐姐的房间坐坐吧,那儿像样点儿。” 冷伊点点头,心中竟然升腾起一丝好奇,她的闺房,该是什么样子的呢?明明她俩一般大,可王依的世界,仿佛是个华丽得让冷伊难以想象的世界。 房门推开,里头倒是宽敞,看来即便是落了魄,只租得起两间房,好的那间还是给了她。一张雕花实木大床当中放着,床上帷幔低垂,旁边一个大衣柜,有一扇门虚掩,外头的灯光射进来,将那一排排绫罗绸缎照得发出星星点点的光芒。一张大雕花桌,铺上桌布,上头两个烛台,白色的蜡烛升腾起烟带着蜡的味道。一捧鲜花斜放在一个敞口珐琅彩敞口大碗中,有种慵懒富态的美感。 “你坐坐,我去给你倒茶去。” “有灯吗?”这屋里就这两根蜡烛跳动,再就是那蒙着薄纱的窗中,透出点外头院子里电灯的亮,好不适应。 他一拍腿,“今儿个傍晚刚坏,还没来得及叫人修,我再给你找几根蜡烛。”说着就开始翻抽屉。 “算了,不用了。” “好,你坐坐。”他点点头,就出了门,不知是不是错觉,冷伊总觉得他的眼里泛着狡黠的光,却不知为何。 在王依充满说不明香气的屋子里徜徉,有她三个房间那么大,光挂出来的帽子就有十几顶,她的日子过得还真是奢靡。 他倒个茶还真费时间,冷伊在屋子里琢磨,只听见门吱嘎一声开了,回身一看来人,怎么那身量,让她脑中立刻跳出“程昊霖”。 “程先生,你来……”他这样看不上她这交际花的身份,怎么晚上还进到她屋子里来了,两人的关系果然是不简单。 “依依,叫得这么生疏?”那嗔怪的语调出乎意料,虽然像,却不是程昊霖的声音,他一步步走近,这不是程昊霖,可为什么有几分相似? “我,我不是王依,先生认错人了。” 他愣了几秒,大笑起来,“你刚不还叫我程先生吗?怎么就认错人了。”他立在那里,抱肩打量她一下,“穿得这么素,还真是新鲜呐!”纵身就扑过来,吓得冷伊尖叫一声,往后退,却没有他的速度快,直接被抱在怀里。 “你放开我!”她使劲推他,他却缠人得很,一张脸一个劲往她身上蹭,“放手!爹!来人啊!”向着院子大叫,却发现门已经带上,院中没有晃动的人影。 他把她连拖带拽,轻而易举地拎到床上,“刚在门口和你爹打过招呼,他回屋歇着啦!” 冷伊不寒而栗,劈手一个耳光。 他摸了摸脸,却不恼,“今天这是哪出啊?哪出我都陪你唱!”整个人压上来,不住地舔她的脖子,一只手解胸前的盘扣。 冷伊绝望地抓住他的手,大概指甲都抓进他的肉里,他却丝毫不退缩,低声叹道,“带劲儿!”说着直接将胸口的扣子扯断。 冷伊又尖叫着,却被他堵住口,腥腥的舌头。 “开门!”有人来了,“开门!”是王依的声音? 冷伊奋力掰开他的头,向门外叫,“来人啊,救我!” “砰砰”敲门声猛烈,“赶紧开门!”是个男人的声音。 显然这个声音有震慑力,身上的人停了下来,可冷伊仍感觉到他口中浑浊的热气喷在她的脖子里,“放开我!”她大叫。 “砰!”门被踢开,冲进一个男人,将身上的人拽起,一拳头打翻在地,跟着进来的王依瞅了早已衣冠不整的冷伊一眼,拿起床边一件披肩给她围上。 惊魂甫定,冷伊看见冲进来的才是程昊霖,他抡起拳头又赏了那背靠墙壁坐在地上的人一击,还想再来一拳,被跑上前的王依抓住,“别打了,认错人了有什么办法。” 地上那人看看她俩,也傻了,想同王依讲话,却又怕程昊霖,低头叫一声,“哥!” 消失许久的不称职的爹,这会儿冒出来的速度倒是快,讪讪地立在门口,“二少爷啊,你怎么能?这可是我家的小女儿啊,还是黄花大闺女,程将军诶,您弟弟这样可怎么是好啊!”声音里满是哭腔,面上却带着离开房间时狡黠的笑。 王依愤愤地冲他骂一声,“啥事儿没有,你这把男人往女儿房里引的老把戏该换换了。”他迅速蔫儿了,转身就走。 男人往女儿的房里引?冷伊和程昊霖愣愣地看着王依,冷伊甚至看见程昊霖的喉结翻动下,终究没有能对她说出话来,弯腰拉起地上的人,“昊霆,回去算账!” 那人一瘸一拐地跟着走了出去,回头望望王依,却没敢说什么。 王依长叹一口气,看着坐在床上的冷伊,耸耸肩,摇着头,眼里泛着泪光,却什么都没说。 反倒是冷伊心酸得抽泣了起来,她突然想和这个姐姐好好聊聊,过去这么些年,她都是怎样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