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拿着那个黑乎乎的野菜饼子,边走边吃。那种野菜独有的苦涩味道,让安宁想起了一些很久很久以前的旧事。
彼时季长离一家还在邯郸为质,赤羽亡国时间尚短。三国瓜分赤羽后,除了那些早与三国有勾结的赤羽旧贵族世家,其他的赤羽人大多都从原本的上国之民一夜沦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赤羽的人口太多,为了防止这些赤羽人反噬己身,三国非常默契地颁布了新法令,以便消耗掉那些不能为己所用的,多余的赤羽贱民——本国国民无故杀掉一个赤羽贱民,可用两只羊以赎其罪。本国贵族诛杀赤羽贱民,无罪。可若赤羽贱民胆敢冒犯贵人,轻则杀之,重则族诛!
季长离与她的母亲作为西陵质子的亲眷,平日里为了不惹事,极少出门。但就是那为数不多的出门途中,也常能看见大街上虐待赤羽贱民的场景。
那时,邯郸城中的赤羽贱民身上被强制打上了独有的烙印,用以标记他们的身份。除了当奴隶外,赤羽贱民只被允许从事一些掏粪、挖矿等贱业。除此之外,他们走路只能沿着墙根走,未经允许不能抬头看比他们等级高的“贵人”们的脸。
有时邯郸城中的无赖子们闲得发慌,就会成群结队地去戏耍、殴打那些赤羽贱民取乐。
还有一些贵族家的小崽子,为了取乐,会三五成群地凑到一起跑到大街上,随机选择一个赤羽贱民,然后把他包围起来。
站在背后的贵族青年会以赤羽贱民说话时背对贵人,是大不敬为由,用剑刺他一下。等那个赤羽贱民慌张转身,从对面变成背对的另一个贵族就会用同样的理由用剑刺他一下。
就这样,你刺一剑,我砍一刀,直到这个赤羽贱民被折磨致死。整个过程中,谁能让这个赤羽贱民发出最痛苦的哀嚎,谁就是这场游戏中的赢家。贵族青年们的欢笑声与赤羽贱民的哀嚎声同时响起,竟能引得旁观者的欢呼。
每次看到这样的场景,云姬都会下意识地握紧季长离那只稚嫩的手。直到季长离再也忍不住,出声喊疼的时候,云姬才惨白着一张脸,后知后觉地放开季长离,小声同她道歉。
“阿离,不要歧视这些人。他们只是一些失去故国庇护的可怜人。他们以前也跟你一样,有自己的国家,有自己的故乡。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却被强掳到这里,为奴为婢……
在这世上,谁都能歧视他们,但你不行!你与你阿兄身上,流有一半赤羽的血。尤其是你,阿离,你是这世上唯二的凤凰。你是他们的小王姬……你不能歧视他们,更不能虐待他们,明白么?”
每次遇上这样的事后,等夜深人静时,云姬便会避开季氏父子,把年幼的季长离带到一个无人的小角落。云姬在设下结界后,会一边偷偷教季长离修习嬴氏的秘术,一边不厌其烦地告诫季长离要善待那些故国之民。
“我知道了阿母,我不会的!”为了安抚母亲,年幼的季长离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做出保证。
那时的季长离毕竟不是真正的幼童。随着云姬教她的东西越来越多,季长离很快就明白了自己这对父母的婚姻中,隐藏着怎样的阴谋与野心。
鸠占鹊巢,以图其位!西陵作为灭亡赤羽的元凶之一,本就与嬴若云这位赤羽王姬有着血海深仇。为了报仇,为了复国,亡国之后一无所有、被迫隐姓埋名逃亡到北辰的云姬盯上了季信这个极有潜力的西陵质子。
貌美如花的云姬选择嫁给季信这个无人问津的西陵王孙,一开始就是冲着西陵太后这个位置去的。而季君临与季长离,就是诞生于这场阴谋中的两只小斑鸠!
季信玩弄权术一辈子,愣是没能发现自己这朵枕边解语花的真正图谋!
所以说,永远不要小瞧女人!尤其是心中装满了国仇家恨、早已把自己那颗恋爱脑拿去祭天的女人……你要是小瞧她,觉得她只是一朵无害的小白莲,她能把你玩死!
云姬临终的前几日,避开了所有人,单独交待季长离:“阿离,阿母要走了。你答应我,有朝一日,等你继……等你阿兄继了位……你们要颁布特赦令,赦免西陵国内的赤羽贱民,让他们能得到跟西陵人同等的待遇……”
“好……阿母,我答应你。”
云姬吃力地抬手,轻柔地擦干季长离脸上的泪痕,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嘴上却说出那句重如泰山的话:“我要你对天起誓,终你一生,必须拼尽全力去完成这个诺言!”
“好……”
云姬冷漠地看着这个小女儿跪在自己面前,许下神誓。季长离每说一个字,云姬就看见她身上的责任重一分。
云姬很清楚,她的小女儿为了完成这个誓言,日后会面临怎样的艰难困苦,可云姬没得选了。谁让她这个小女儿命不好,竟投生在她的肚子里呢?更何况,她这个小女儿还生而知之,又继承了嬴氏的天凤血脉……天命如此,为之奈何?
“阿离,你恨我么?”等季长离发完神誓,云姬的眼神也开始变得温柔。
季长离摇头。
云姬笑着摸了摸女儿细软的发丝:“好孩子,对不起。这些事,本来该由我自己去做。可我没时间了……
小阿离,你可以恨我,但你别恨那些无处容身的赤羽遗民。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是你那些不争气的阿舅对不起他们,是嬴氏对不起他们,是那些卖国求荣的贵族世家对不起他们……
你也别恨你的外翁,他不是暴君魔头。你的外翁,是一位伟大的君王。他没有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