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宝。

这样亲昵的称呼, 其实宗凛平时很少会在日常生活中说。

毕竟对方从来不是个多么擅长于表达的男人。

只有在最亲密无间的时候，为了克制力道不伤害他，隐忍到了极点，会一声又一声急促喊他, “宝宝”。

在沈诀的了解中, 这个称呼人类许多时候会用来代指婴儿。

婴儿是脆弱的, 柔软的, 易受伤的。

需要被人好好地保护, 很细心地照料。

他并不觉得自己和婴儿究竟有哪几分相似，但也不可避免地觉得, 宗凛喊他的样子, 很可爱。

让他忍不住想抬头去亲亲对方沾着汗水的眼睫。

不过。那些情况和现在又有不同。

他仔细观察着实验椅上宗凛的状态, 发现对方除了在刚看到他的时候喊了一声“宝宝”之后, 就不再继续说话了，只有喉咙不断发出一声声含混不清的咆哮低吼。

似乎不满椅子的束缚，他的身体不时有挣脱性的起伏, 引起束缚环上电流声滋滋。

白发沾了汗水黏在额前, 一双血瞳如野兽般暴戾，盯着人看的时候不像在看自己的同类，更像在看可以撕咬吞食的猎物。

理智丧失程度90。

沈诀拿着钢笔在手边的笔记本上记录。

宗凛坐着的实验椅最上面有一个方形显示屏，里面是对他各项生理数据的实时监测。

包括心率、血压、血氧, 等等。

还有最重要的，感染值。

此刻, 感染值上的数字停留在了鲜红的98.5。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数值。

就算是对宗凛的状况很有经验的沈诀，也觉得这个数字有点过高了。

和他在一起的七年里, 宗凛的感染值一直维持在一个相对平稳的状态，偶尔高强度使用异能后会有起伏, 通常也不会超过96。

这次飙升到98.5，大概和他突然遇险脱不了干系。

钢笔笔尖在纸面上轻点了几下，沈诀认为宗凛的情况不能再拖。

得马上佩戴抑制器。

至于协调方式……就用速度最快的方案a吧。

在对付已经失控需要强行戴上抑制器的异能者中，“灵魂”序列的异能者向来是对接协调组研究员们觉得最棘手的个体。

因为灵魂的攻击不可捉摸。

有的“灵魂”序列异能者只要与之对视灵魂就会被撕裂缺口，有的只要靠近就会受到灵魂震荡，有的异能者在失控时候甚至会不小心吞掉别人的灵魂。

这也是刚才研究员小周迟迟不敢进来的原因。

沈诀不怕这些。

他拿着装着抑制器的托盘，迈开两条长腿，就大步往宗凛走了过去。

天花板上发出红光的监控器实时记录着实验室内的场景。

旁边监控室内，老教授和他的学员们正围绕着显示屏围观。

“来，都学学，看看人家小沈是怎么处理特殊情况的。”老教授满面严肃地指导。

“面对失控的异能者，我们首先不能惊慌。就好比普通人面对大型猛兽的时候，你们知道应该如何自保吗？背身逃跑绝对是最愚蠢的办法，你首先要将自己放在和对方对等的位置上，才能顺利展开交流、威慑和谈判，为自己争取机会与时间。”

“其次，表情要平和。不论外表如何，必须谨记异能者们都还是‘人’，不要用观察异类的目光打量他们。就像小沈现在的表情，平静坦然之中又不失包容鼓励，这样可以最大程度让异能者们感觉专业和安全，更容易接纳他的靠近。”

“今年的异能者满意率调查，小沈的得分是最高的，由他对接的异能者满意率达到了99。你们可以多向他学习。”

一个学员小声说：“我觉得脸的满意率占比也很大。”

老教授瞪了他一眼，“你满意率是多少？”

学员尴尬道：“……31。”

“你、你、你、你，还有你呢？”老教授又随机点名了几个学员。

学员一个个回答，声音越来越小。

回答最高的都没有超过60。

“所以，这是脸的问题吗？啊？这是专业和态度的问题！”

老教授吹鼻子瞪眼。

“六七个人里没一个合格的。你们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学生！”

众学员被骂得羞愧地垂下了头，老教授扭回头，怒气冲冲的脸在看到监视器上的画面时重新变得慈眉善目起来。

“好了，现在我们再来继续看看小沈面对特殊情况的时候的处理。”

“这套加强版抑制器，共分为五个大件，四个小件，大件分别包括两枚臂环，两枚腿环，一枚颈环，小件则是两个戒指，两枚耳钉。”

“小件的佩戴还是相对简单的。需要注意的是戒指上电磁针的位置和耳钉的开孔位置。哦，自信的小沈选择了直接上手——”

“漂亮！非常精准的操作，位置丝毫没有偏差。不过你们没有经验的不要学他，得先拿尺子量好了再下手。虽然异能者的恢复能力强，但想想你去医院打针的时候护士扎错了十几次才把针扎进去，你会不会生气？”

沈诀正在给宗凛戴第二枚耳钉。

作为c级研究员，他平时不参与抑制器核心的研究工作，但所有和他对接的异能者，抑制器的外形都是他设计的。

宗凛也不例外。

和其他要求颇多的异能者不同，宗凛对抑制器的外形没有作任何要求。

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按自己的喜好来设计。

宗凛平时穿衣风格沉闷，衣柜里不是黑色风衣就是黑色系作战服，乍眼看过去黑漆漆一片。

给对方身上添点额外的色彩，也算是他平时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耳钉是菱形的，上前嵌着血红的鸽子钻，是他特意挑选的，和宗凛眼睛色泽十分相近。

挑的时候他就想，宗凛将耳钉戴上去后，与眼珠子交映生辉的模样，应该会很好看。

佩戴的时候，沈诀身体前倾，用带着橡胶手套的手捏住了宗凛的耳骨。

这次佩戴的位置是异化的右边脸。

对方耳骨的位置有很多滋生的骨刺，像是细细的藤条蜿蜒着把原本的轮廓包裹住了，还向后延伸出一个尖尖的形状。

其实不难看，整体看甚至有种诡谲绮丽的美。

像是某些黑魂游戏里的boss建模。

苍白、灰败、从骸骨中滋生出的强大生命。

沈诀拿起旁边的特制小刀，把骨刺拨开了一些，露出里边的嫩肉。

宗凛或许是感觉到痛，喉咙里的低吼声大了一些，偏过头来，想要咬人。

正好咬到了沈诀露出来的一截手腕上。

是连接橡胶手套和衣袖的部分，没有阻挡，看着白皙又香甜。

沈诀表情保持平稳，任由他咬着，手指发力，干脆利落地把耳钉扣进了宗凛的耳骨。

或许因为受疼，咬在皮肤上的犬齿用力了一些。

大概刺破了一点皮肉，血渗了出来，又很快被含着仔仔细细舔去。

沈诀将手臂拉扯，没能扯出来。

脖子后面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手臂又被咬着，旧伤未愈再添新伤。

虽然是很小的伤，但沈诀觉得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

虽然他不怎么介意，但宗凛自己醒了会介意。

然后就会默默躲起来几天不敢碰他。

于是道：“松口。”

然而他那丧失了理智的爱人，似乎已经完全不能理解语言文字的意思，抬起来看着他的血色眼瞳，凶恶又暴戾，咬着他的手臂的样子，就像是叼着骨头不肯放开的恶犬。

这家伙要是在床上咬他也能这么狠就好了。沈诀冷静地想。

只可惜宗凛有理智的时候，克制得连咬破他的嘴唇都不肯。

监控室里面，老教授戴着圆眼睛，拿着一根指挥棍，正指导着他的学员。

“来，我们再来分析一下小沈这波应对。被咬了为什么不立即反抗？”

“古时候有僧人以身饲虎，还有僧人割肉喂鹰，只为求度化恶类，拯救世人。而我们现在所做的工作，也必须要有这样大无畏的奉献精神。要知道，异能者们的能力大都危险，与其到处躲避让他们的情绪更加不稳定，使得异能失控，还不如给他找一个发泄的缺口，好好稳定安抚。”

周围学员认真听着他的分析，其中有个学员举手弱弱道：“要是真把手咬断了怎么办？”

“研究院为我们提供了很全面的职工医疗保险和意外保险。”旁边一名正式研究员有些沧桑地回答，“到时候就可以提前退休了。”

实验室里，两个戒指和两枚耳钉都已经佩戴好。

还剩下五个大件的抑制器。

别看都是环状结构，只要扣上就好，实际上环的内侧有着数量众多的电磁针和信号传感器，每一个对接时候的位置都要慎重。

抑制器工作的原理是用电磁针在人体血液循环中构建一种特殊的磁场，让其与异能本身产生的感染信号中和，从而起到减轻异化的作用。

一般而言，低序列的异能者只需要佩戴一个抑制器就能够满足日常生活所需，而高序列异能者却需要多个抑制器共同协作，才能够营造出一个足以和他们的异能产生对消的强大磁场。

并且，这种缓解只是暂时的，一旦他们高强度使用异能，抑制器就会受到不可逆的破坏，到时候又得要回来佩戴新的抑制器。

可以说十分麻烦。

但也没办法。

为了能够尽可能延长作为人类生存的时间，异能者不得不一次次进行抑制器的调整和佩戴。

沈诀拿起了需要固定在右臂的臂环抑制器。

右臂是宗凛异化得最厉害的地方。

要达到能够佩戴抑制器的程度，需要先做很多处理。

他看着宗凛随队医生发过来的报告。

“2077年10月16日，下午6点02分，第六针抑制剂已注射。”

六针抑制剂是目前实验室得出异能者每天能够承受的上限，再多的话就可能引起异能序列崩溃，直接堕化。

这意味着宗凛手臂的异化表征不能够再靠抑制剂来压制。

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种处理了。

硬上。

通过清创和切割处理，清理出能够佩戴的空间，强行把抑制器戴上。

就像刚才给宗凛戴右耳耳钉一样。不过这一次，需要清理范围要大上许多，手臂的骨质也最为坚硬，兼之异能者极快的恢复速度，对普通协调员而言，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沈诀思考着开刀的位置。

他思考的时候手会下意识活动几下，实验室专用的切割刀在他手里转出偏飞的弧度。

刀是用特殊材料制作的，能够割开最坚硬的异种的外壳。

这种材料非常昂贵，由研究所第一区研究制造，分配到整个第七区抑制器研究区，也只有1号实验室配备有一把。

半分钟后，沈诀想好了方案。

只是他的手腕还被宗凛咬着，动作间很不方便。

沈诀想了想，低下头，对宗凛说。

“待会疼的话，咬这里。”

“不要咬手。影响行动，待会弄疼了你。”

他凑近过去，像是羔羊主动引颈就戮般，指了指自己的侧颈。

宗凛有些迟疑。

白皙柔软的手臂。香香软软的脖子。

好像确实是后者更有吸引力。

他放开了沈诀的手臂，受到引诱般凑了过来，鼻尖细嗅着什么，又在沈诀脖颈上试探性舔了舔。

像是野兽在确认自己猎物是否已经完全归属自己。

这时候，沈诀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他侧过身，直接坐到了宗凛身上。

被锁在实验椅上的宗凛瞬间就想要暴动，然而身体刚弹跳起一点，又似乎被身上柔软的人类给压制了下来。

沈诀的身高是1.84m，体重在上次体检时显示为60kg。

按照他这个身高来说，绝对是很轻的体重了。

一方面他确实瘦，另一方面他的骨架本身也比较轻。对异能者而言，这点重量更是犹如毛毛细雨。很容易就能整个抱起来。

但就是这点重量，此时此刻却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了宗凛身上。

宗凛呼出沉沉的粗气，浑身肌肉紧绷。

他的眼瞳越发地红了，盯着沈诀白皙的脖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甚至连喉咙里的咆哮低吼声都停了下来。

沈诀倒是很满意他的安静。

在对异化的手臂进行处理的时候，他希望宗凛最好不要有太大的活动。

否则，就算他的手再稳，也不免会划破一些额外的肌肉组织。

虽然异能者的恢复速度很快，但是宗凛是他的男人，他当然希望能够尽量减少对方的痛苦。

指腹安抚性地在宗凛手臂骨甲上摩挲了一下，沈诀低下头，拿着切割刀，仔仔细细地工作了起来。

很专心。

监控室里，学员们十分紧张地看着情况进展。

“沈教授太勇了。”一个学员不禁道，“他为工作牺牲了太多。”

敢坐到失控的异能者身上工作，简直堪比人坐到老虎肚子上拔毛。

刚才那个说沈诀满意率大部分靠脸的学员也羞愧地低下了头，“以前我不能理解沈教授的满意率为什么会这么高，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还有一个学员有些害羞，脸红扑扑的，“我觉得我要是异能者的话，其实也会希望沈教授帮我佩戴抑制器的。感觉他很负责，也很温柔。”

旁边学员道：“醒醒，沈教授的异能者对接配额早就爆满了。就算成了异能者，排队三年也轮不上咱们。”

“所以许教授，这波操作叫什么？”有学员问老教授。

一个学员抢答：“以身饲虎？”

许教授：“不。”他表情沉重地看着监视器里的景象，“……这波的确是美人计。”

事实上，所有对接协调组的研究员们都被教导过如何利用外形上的优势更好地与异能者对接。

甚至上层在一开始从高校实习生中进行协调员遴选的时候，就有十分明显的容貌偏向。

许教授还年轻的时候，也是儒雅帅哥一枚呢。

对接协调员是专门为异能者服务的。

在社会资源向异能者极大程度倾斜的现在，他们自身其实并没有选择异能者的权利。

大部分时候，是异能者对他们进行选择。

每个协调员的资料都会被贴上标签，并且附上详细的自我介绍，出现在研究院服务中心官网中，让异能者对其进行预约挑选。

有些异能者的预约要求，甚至会具体到服务当日时候协调员特殊的发色、着装，还有说话的语气和个性。

为了提高满意率，协调员们一般都会尽力去满足。

但沈诀在与绝大部分异能者的协调过程记录中，很少会遇到这些额外要求。

毕竟沈诀的自我介绍标明了的——

完美主义，专注设计，高效协调。

不接受异能者提出任何协调之外的多余要求。

按理来说是挺赶客的。

但他有赶客的资本。毕竟排队预约他的异能者已经到了三年之后。

关于沈诀那百分之一的不满意率，许教授也翻看过。

其中欲求不满、求偶失败、轻薄不成恼羞成怒占了大多数。

而抑制器协调过程出错、对抑制器设计不满意、效率太慢等常见投诉原因，则基本不存在。

正因如此，所以许教授看着此时此刻监控器的场景，才深深地意识到为了安抚宗凛，沈诀做出了多么大的牺牲。

“特殊时期特殊操作，无可厚非。你们不要学。”他道。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嘴，“学不会的。”

众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