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个问题, 孟昔昭的回答是,眼皮眨动的速度明显加快。
崔冶:“……”
他一言不发的看着孟昔昭,过了一会儿, 又问他:“你打算何时才告知我这个消息?”
孟昔昭张了张嘴,终于发出一个音节来:“额……”
崔冶:“…………”
修长的指节虚虚的蜷起, 崔冶突然起身, 往后面走去。
孟昔昭就是再迟钝,这时候也知道必须要追上去。
他腿没有崔冶长, 但胜在跑得快,两步就拦在了崔冶面前, 望着太子殿下那面含愠怒的模样, 孟昔昭总算是找回了自己的舌头。
“殿下息怒,我是准备着过完这个年, 再去跟陛下请旨的,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才让殿下提前得知了这个消息, 我并非有意的隐瞒, 只是觉得,还不到时候……”
说着说着, 他那本来还中气十足的声音, 就小了下去。
因为他发现崔冶的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就这么沉沉的看着他, 怪吓人的。
孟昔昭忍不住的闭上嘴,两手放在身侧,颇为无措, 像个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的小学生。
崔冶顿了顿,说道:“待得到旨意, 再告知于我,你觉得,这样我便能感觉好受一些吗?”
孟昔昭:“……”
他默默的摇头,就算以前是这么觉得,现在也不敢再这么觉得了。
崔冶心绪起伏十分之大,抿了抿唇,他放缓自己的呼吸,尽量让自己声音平静:“你可知外放的官员,多久才能回应天来?”
孟昔昭突然有种自己是条鱼的感觉,被人类网起来了,明知道很快就要被宰杀下锅了,但他还没什么办法,只能就这么看着,看着自己渐渐的离那口锅越来越近。
…………
屋子里静悄悄了一会儿,然后才听到孟昔昭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来:“三年。”
停顿一秒,他又赶紧为自己开脱:“可是我不需要三年,最多两年,我就能回来了。”
崔冶闻言,笑了一声:“两年。”
孟昔昭习惯性的要随他一起笑,但是这嘴角只翘了翘,就僵硬在脸上,因为他发现崔冶脸上的笑已经刷一下消失了。
咋回事啊……
太子他今天怎么看起来这么可怕啊!
“你可知,两年里,应天府会出现多少变动。”
孟昔昭悄悄觑他一眼,不太在乎的说:“这世上,本就是时时都在变动的,这与我在不在应天府没有关系,更何况,虽然我不在这边,但殿下你不是在吗?你会帮我盯着的,对吧?”
说到最后,他还对太子讨好的笑了笑,然而崔冶看着他,只问了他一句:“若这变动之中,也包括我呢?”
孟昔昭愣了一下。
崔冶上前一步,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他比孟昔昭略高几寸,距离越近,他的眼睛垂得越低。
虽说那眼中并没有什么咄咄逼人的意味,可这样的姿势、这样的情景,看起来就是他在逼视孟昔昭。
“若两年以后,这应天府里,不再有我了呢?”
孟昔昭整个人都愣住了:“怎么会没有呢?殿下是太子殿下,不可能离开应天府啊,陛下也不会让你出去的,你——”
突然,他反应过来了崔冶所说的“不再有”是什么意思。
倏地,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望着崔冶的眼睛睁得极大,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不可思议、也极为恐怖的事情。
崔冶的眼睛在他脸上细细的巡过,没有错过他一点点的神情变化。
好消息,孟昔昭是在乎他的。
坏消息,这个小没良心的,只在生死大事上在乎!
……
不管怎么说,在乎就好,这心稍微的定了定,崔冶又把身子转回去,沉默的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上,微微的低着头,露出半截脖颈。
孟昔昭花了好几秒的时间,才消化了这样一个恐怖的事实,他快步跑回去,拉过自己的椅子,也不管这位置是不是太不伦不类了,坐下以后,他就急急的问:“怎么会这样?!”
“还是那个旧疾?!张侍卫不是已经出去寻找治愈的办法了吗,他找不到?要是他找不到……那我来找,我那正好有个大夫,医术十分高明,如果殿下信得过,我今日就把他叫来!”
崔冶抬眸,看了一会儿他焦急的神色,思考片刻,才说道:“已经有眉目了,张硕恭发回书信,说等对方出关,他就带人一起回来。”
孟昔昭:“…………”
他想打人。
哪怕对面的人是崔冶,孟昔昭也有点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那你为什么说这种话!难不成就是为了故意吓我?”
崔冶拧眉:“我为何要吓你,我说的是实情,张硕恭没有回来,有用没用也未可知,我身体里的旧疾就是一道阎罗殿的大门,谁也不知它何时会大发作一次,直接带走我的命。”
孟昔昭眉头拧的比他还紧,转过头,他张口:“呸呸呸,大过年的,别说这种丧气话。”
崔冶倒是挺听话,“好,那不说了,还是说说二郎要外放的事吧。”
孟昔昭:“……”
我错了,其实刚才那话题挺好,咱们还是继续说你可能随时随地暴毙的事吧。
崔冶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了:“二郎你想外放去哪?”
孟昔昭:“隆兴府。”
崔冶怔了怔,对于这个地方的惊讶一瞬而过,然后他开始计算从这到隆兴府的距离。
然后喃喃出声:“八百里啊。”
在这个年代,距离超过一百里,就一生都不会再见面了。
八百里,更是路途间夹杂着无数的可能性,稍微有一点地方出现差错,他们便会天人永隔。
所以,真不怪崔冶如此的悲观,去匈奴,面对的危险只在天气之中,对于别的,有随侍和士兵保护他们,他们很安全;而去外地上任,还是情况那么复杂的外地,看起来真的太危险了。
但崔冶知道,孟昔昭有这想法绝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也不是害怕危险的人,多说无益,他是劝不动他的。
孟昔昭也没出言安慰劝解,他还处于被崔冶吓到的后遗症当中,不太想搭理他。
默默的垂眸,看着自己袖子上面的纹样,两人明明是面对面而坐,却还是各想各的,仿佛中间竖立着一道无形的隔阂。
安静了许久之后,崔冶的声音突兀的从屋子里响起:“外放两年,二郎会忘了我吗?”
孟昔昭瞅他一眼,不怎么热络的回答:“当然不会了。”
崔冶却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我看未必,对这件事,你便已经把我忘了。”
孟昔昭:“……”
不是忘了。
是他压根就觉得没必要。
他俩又不是连体婴,他也没说过自己从此以后就叩拜皇天后土、宣誓一定效忠崔冶了,他只是想辅佐他而已,那有点自己的想法,又有什么问题。
孟昔昭显然不理解崔冶为什么总是揪着这一点不放,看着他的眼神特别的莫名其妙,崔冶被他看得心一塞,胃部隐隐的蠕动起来,令他感觉十分的不适。
崔冶跟他对视,过了许久,才轻轻的笑了一声,“二郎不懂我。”
孟昔昭眨眨眼:“那殿下可以给我解惑,让我知道,我究竟哪里不懂殿下了。”
崔冶却摇了摇头:“这个无法让别人来解释,若二郎会懂,总有懂的那天,若二郎不会懂,便是我说再多,你也无法同我感同身受。”
孟昔昭:“…………”
不就是我要走了没告诉你一声吗?至于这么复杂吗?
孟昔昭的双眼黑白分明,水润到如同两颗黑珍珠,被他用这样一双眼疑惑的看着,崔冶沉默又沉默,最后还是没忍住,伸出手,将宽大的手掌覆在孟昔昭的眼睫之上。
“好了,不要再这么看我了,再看下去,我就舍不得让你走了。”
睫毛颤动,如同两把小刷子,轻轻刷在崔冶的掌心,掌心好像也连同着心脏,被这又轻又痒的动作弄得狠狠颤了一下。
崔冶条件反射的把手缩回来,明明刚才是他要伸过去的,现在快速收回来的人又是他。
本来孟昔昭没觉得这个动作有什么问题,他就是习惯性的眨了眨眼睛而已,但看到崔冶反应这么大,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连脸颊都隐隐的有些泛红。
尴尬的坐在原位上,眼神飘忽到远处,等想起来崔冶刚刚说了什么话,孟昔昭顿时又把脑袋转过来:“这么说,殿下不生气了?”
崔冶:“我生气的话,你会留下吗?”
孟昔昭果断摇头:“不会。”
崔冶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那不就结了。”
孟昔昭:“……”
不管怎么样,不生气就好。
又在这坐了一会儿,孟昔昭跟崔冶确认了一下张硕恭回来的时间,发现那时候自己差不多已经走了,还有点失望。
因为他想亲自看看那个大夫到底有没有本事。
而崔冶也跟孟昔昭确认了一下他前往隆兴府的时间,得知他打算在自己大哥成婚之后再走,算算也就剩一个月了,不禁满怀怅然。
过了很久,孟昔昭才起身离开,他对崔冶告别,崔冶点点头,依然坐在屋子里。
郁浮岚等他走了,才推门进来,问崔冶:“殿下,如何,孟修撰有办法让陛下收回成命吗?”
崔冶面无表情的回答:“没办法,这事正中他的下怀,他本身就想外放出去。”
郁浮岚默默反应一秒,惊了:“去秦州?!”
孟昔昭这么干一定有他的用意,但这用意也太深了吧!他怎么就一点看不出来秦州那里能有什么好处呢???
崔冶:“去隆兴府。”
郁浮岚这才松了口气,就说么,怎么可能是那种鸟不生蛋的地——
等等,隆兴府好像也没强到哪去吧?!
这俩简直就是乌鸦站在人脑袋上,谁也别说谁黑。
……
孟昔昭从这里出来,走到巷子口,庆福看见他,连忙跑过来。
他小声问:“郎君,太子殿下找你是为了什么,没什么大事吧?”
孟昔昭摇头:“没有,就是跟我说我要外放的事。”
庆福哦了一声,说道:“没大事就好——”
突然,他反应过来,转过头,对着孟昔昭瞠目结舌:“郎君,陛下要将你外放?!”
孟昔昭却心不在焉的,只随意的嗯了一声,然后就爬上马车,吩咐庆福:“别愣着了,回府。”
*
今日是正月初四,大齐过年官员都能放七天假,国子学也一样,因此,今日孟昔昂还是在家待着的。
他二月初八成亲,这假早半年前就已经申请过了,到时候还能再歇五日。
成婚在即,孟昔昂也有了几分为人相公的自觉,看书都是认认真真的看,竟然意外的得了几分进步,颇有种捡起幼时盛名的趋势。
孟昔昭过来找他的时候,他正在伏案书写,听到小厮来报,他还有些惊讶。
因为孟昔昭自从当了官,就没以前那样跟他亲近了,几乎不来他的院子。
孟昔昂虽然失落,但他也理解,毕竟二郎如今是官了,而且还是手握实权的官,哪能像以前那样,没事就来找自己呢。
他要是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孟昔昭不想过来被他教育……也不知道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而此时此刻,孟昔昂看见他,还是十分惊喜的。
让孟昔昭进来坐下,拿出最好的茶叶,给孟昔昭泡了一壶茶,他才一脸慈祥的问:“二郎,找我有事吗?”
孟昔昭端着那杯浅黄色的茶水,还真默默点了点头。
“大哥,你朋友多,比较有经验,我想来问你个事。”
孟昔昂挑眉。
这可太难得了,以前都是他去主动教育孟昔昭,还没有孟昔昭主动来找他答疑解惑的时候。
心里有些得意,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微微的直起了腰,才端着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说道:“你问吧。”
孟昔昭也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只是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是这样,我有个朋友,他在得知我想外放之后,十分的生气,而他生气的原因是,我没有跟他商量,但我觉得,我用不着跟他商量,因为,我们只是朋友啊,我的事,我自己决定就好了,你说我想的对吗?”
孟昔昂缓缓的眨了一下眼。
然后惊吼出声:“你想外放?!”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家里说!也不跟我们商量商量?!”
孟昔昭听了他的质问,却突然一指他,激动的就像是哥伦布刚发现新大陆:“你看!你看!!就是这样,大哥你生气我就能理解,因为我是你弟弟,你发现我先斩后奏,生气是应该的,可一般的朋友不应该这样吧,你说,他会不会没把我当朋友,而是当成别的什么了?”
比如,只听他话、也必须听他话的臣子,再不然就是,太缺爱,太子把他当成自己的半个家人了。
这二者区别太大,孟昔昭要采取的措施差别也太大,所以才来找自己大哥出主意。
孟昔昂听他一点悔过之心都没有,甚至还拿自己当参照物,气的当时就想给他上一课。
但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奇怪。
朋友??
二郎早就不跟以前认识的狐朋狗友往来了,如今经常走动的,也全是同僚,好像没人能称一句朋友吧。
额,詹不休似乎算一个,但那詹不休不是还在南诏带兵打仗吗?
孟昔昂眨眨眼,突然问了弟弟一句:“你这朋友生气之后,你怎么处理的?”
孟昔昭如实回答:“还能怎么办,乖乖听着呗,然后再说几句好话。”
孟昔昂:“…………”
自家弟弟是什么脾气,他可太清楚了。
自从不再沉迷女色,二郎的跋扈程度和霸道程度都是犹如坐着窜天猴一样的直冲云霄,连他以前那个上峰,都不能从他这得到一句好,如果真是随随便便的一个朋友,二郎是绝对不会说好话哄对方的。
他只会在发现对方莫名其妙发脾气以后,冷笑一声,然后转身就走。
不伺候,这才是二郎对人的正确态度。
孟昔昂看着孟昔昭的眼神顿时了然起来。
这个朋友,肯定就是太子了。
只是他不敢直说,才用化称来找自己。
知道这是跟太子之间的矛盾,孟昔昂立刻精神起来,连孟昔昭想外放的事都放一边了,毕竟外放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可太子生二郎的气,却是切切实实的发生了。
孟昔昂准备使出自己所有的本事,好好分析一通太子的想法,然而刚分析了一个开头,孟昔昂突然愣住了。
他倏地看向自己弟弟:“你……觉得你这个朋友,他不该生气?”
孟昔昭不明白他的意思:“对啊,我想做什么,一个朋友为什么要插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