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遐意料之中的一晚上没睡好,青旅房间的沉闷气氛尚在其次,他着实被孟家姐妹接连的两个电话弄得心烦意乱。
慌张之余倒有一点释怀,仿佛说不清楚的即将尘埃落定的安定感,这件事倘若非要有一个结果,喻遐宁可是快刀斩乱麻。他能理解孟妍的所有决定,哪怕最坏的结果,即便他现在无法接受,喻遐也自虐般地提前为未来做好预案。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算好算坏,总爱提前透支焦虑,搞得心室永远修修补补。
翌日喻遐只简单地发了个信息给蒲子柳道别,除此之外没告诉任何人自己要先一步离开临水镇。他的行李很少,旧书包往二手登山包里一塞,就没了。
这趟回乡之旅充满波折,换乘多种交通工具,从临水镇破破烂烂的大巴车开始,最后一种是到他家门口的139路公交车。
临水到最近的建洲县城只有40公里,大巴是随叫随停有座就上的,在最热闹的东街口设一个月台就算车站,挂了牌,写着“滚动发车”。
喻遐到的时候刚好最早的一班车滑走了,他顺势靠在站台旁边等。
他还没见过清晨的临水镇,待了几天,早起都只匆忙地在青旅最近的早餐店吃一碗草芽米线,然后就坐包车前往行程上的地点。现在等在这儿,雨后,晨雾还没完全散开,蓝天和阳光却已经一起透亮,嘈杂乡音,热腾腾的南方烟火。
临水镇多鲜花,喻遐等待中不时看见人们抱着大束鲜花经过,男女老少都有,花可能是观赏的,可能用来入菜、入药。
又目送走一大捧随处可见的粉玫瑰后,光明的橙色蓦然闯入视野,亮得喻遐一愣。
他还没见过橙色百合花。
而下一秒,熟悉的面孔从百合花后出现,慵懒气质,冷漠眼睛。
“早啊。”姜换跟他打了个平凡的招呼。
喻遐情不自禁站直,他舌尖抖了下,一句“早上好”弯了两次才送出去,末了他等不及地问:“你怎么在这儿啊?”
自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过去,他就有点不知道怎么称呼姜换。先前是“姜换老师”,他们做的时候他也没叫过对方的名字,可毕竟有过关系像一道楚河汉界,与过去划开,他叫不出“哥”或更亲密的,直呼其名又不太合适。
于是只好略去称呼,好在姜换并不在意:“我来买花。”
说着,把巨大的一捧百合花往上颠了颠为了抱得更稳,五官于是再次被遮掉一半,喻遐得以放肆地看向他:“这是什么花?”
“百合,叫‘晚霞’。”姜换说,“很漂亮对吧,而且没那么香。”
喻遐点着头,他发现自己从遇到姜换开始眼角就挂上了笑的弧度,而那个“以后可能大概率不会见面”的暗自决定顺理成章地不攻自破。
他们竟然还能再见一面,喻遐想。
姜换看上去没有为这场意外的重逢多么激动,他停下脚步,看了看喻遐身后巨大的登山包,意识到这也许是一次启程后,问:“不是还有两天吗?”
“什么?”
“你们的行程,你说的星期五结束。”姜换的眼角好像沾了百合花上的露水,亮晶晶一道,“今天不是才星期二吗。”
喻遐双手都插进兜里:“进不了山,提前结束了,我就提前回家去。”
“到建洲坐车?”
“嗯,然后到春明市里,买火车票。”喻遐本该到这里停止,给彼此留一点分寸,但他想了想给姜换交了底,“去东河。”
姜换短短地“啊”了声:“家就在东河?”
喻遐笑得更深,算作承认了。
至此,他的学校、专业,他的家乡、常住地,他都告诉了姜换。
可他却不肯问姜换要不要留一个微信或者手机号。
“我今天也去建洲。”姜换抱累了百合花,让它们以包装纸为缓冲靠着墙,继续和喻遐说话,他们在一众讲方言的本地人中尤其突兀。
“什么时候?”
姜换说大概下午吧,办点事。
喻遐:“那你到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走了。”
“到建洲也是坐火车?”
“嗯,火车。”
“嗯。”姜换喉结上下一动。
再次相顾无言,仔细算来,他们之间的对话的确不多,再扣除电影相关的那就聊胜于无了。姜换本身不算健谈,喻遐平时装久了开朗乖巧,终于不用披上那层优等生的皮囊,露出本性时也不喜言辞,安静得带点忧郁。
周遭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叫卖声,讨价还价,寒暄,伴随米线和高热量碳水的诱人香气,各类鲜花的馥郁,晨雾终于消散殆尽,一个晴天翩然而至。
“天气预报不太准啊。”喻遐喃喃自语似的说,“还以为今天要下雨来着。”
姜换让他看远处的山间还有云:“晚点会下。”
“噢,那就好。”
“你很喜欢下雨吗?”
“还行吧,现在是不希望提前离开的决定显得太搞笑。”喻遐眉眼弯弯地说,“万一我着急跑回去了,然后这边万里无云,去平山村的路也开了,大家都去看翟家大院——上次我们去的时候那个管家死活不开门。”
姜换可能听懂了,或者不怎么在意,轻轻地点头。
百合花和朝霞称着他的脸,立体五官愈发像雕塑那样棱角分明,眼皮单薄地垂着,目光懒散,他做点头这动作时垂在锁骨边的长发也跟着一动,撩拨似的将领口掀开一点,又欲拒还迎地掩上,留下不太清晰的红痕——那是晨曦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