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奉御见她行事诡异,警觉地问道:“贵人还有何吩咐?”
小姐姐走近几步,因身量只到那人腰上,便抬起小脸向他熟练地绽出粲然一笑,近乎谄媚地道:“将军此去建功立业,鹏程万里……”
她自幼无父无母,虽处金玉锦绣丛中,却总在不知不觉间用些语笑去讨好别人,有时撒娇,有时乖巧,有时恭维,有时赔笑,无师自通全凭本能出招。她又生得雪肤花貌,机敏伶俐,加之年幼可爱,总能叫人喜欢,除了追查身世一事外,几乎是攻无不克,所向披靡。
那人不料她小小年纪竟这样油滑虚伪,心中顿生反感,只是碍于身份不好发作,低下头皱眉不语,却恰好看见她一双粉嫩的小手紧紧攥着袖口。他想起自己南渡之时被蒙军追杀,一路上母亲虽镇定不乱,双手却也是这样紧攥着,这才明白这孩子只是面上滑头,其实心里十分紧张。想到此,他板正地打断道:“贵人有事,直说无妨。”
小姐姐何曾这样被人当场拆穿过,登时涨红了小脸,羞怒交加。她略定了定神,知道机不可失,还是竭力用平和的语调道:“那好吧……是这样……我从没见过我爹娘,也不知道他们是谁,这宫里有许多人知道我的身世,却不都肯告诉我……你是陛下身边的人,想来也是知道些的,能不能当作行个善,就告诉了我吧,反正你过几日就要离宫了……我绝不会说出去的,不会给你惹麻烦。”她惯于察言观色,敏锐地觉出他已然动了恻隐之心,便趁势哀求道:“求求你……你是出了名的孝子,我如果有爹娘,也会像你这样孝顺的……现在我不明不白地住在宫里,连自己爹娘是什么人都不知道,还被人当面叫成野……你就行行好,告诉我吧,好不好?”她说到后来,触动真情,眼圈慢慢红了起来。
那人顿时生怜,不禁蹲下身低声道:“这么说来,你今日是故意找小瀛王吵架,想激他说出你的身世?”小姐姐点点头,眼中沁出泪光。
那人神色愈见怜悯:“那你从前闯隆德殿,也是为了追查身世?”小姐姐又点点头,蓄着的泪水在动作间重重坠下。
那奉御愧疚地道:“原来如此……都是我不好,难怪你这样生气。只是……”他面露难色:“怪我平日里极少与人闲谈,不曾听说过你的身世……”
小姐姐黯然 “哦”了一声,一时间心里难受,垂下头说不出话来。那人十分不忍,怎奈拙于言辞,不知如何安慰,只默默地陪在她身旁。
小姐姐习惯了追查身世时失望,很快缓过神来,吸了吸小鼻子勉强笑道:“那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跑来跑去管闲事么?”
那人松了一口气,解嘲般笑了笑:“别担心,或许等你年纪再大一些,陛下就会告诉你的。”他见小姐姐垂眼不语,又鼓励道:“小瀛王的那些话,不必放在心上。无论你父母是什么人,只要你自己行事端正、无愧于心就是了。就像这些梅花——”他一指小姐姐身后雪香亭边的梅林,“等过些日子花开了,如玉如雪,清香万里,它们从何处移来,又有什么要紧。”
语罢,小姐姐若有所思,那人略一拱手,便站起身告辞:“小人还在当值,不能离开太久,要回去了。”
小姐姐点点头,待他走出几步,忽然又叫住了他,笑道:“忘了问啦,你叫什么名字?”
那奉御回身微笑道:“小人完颜彝,草字良佐,你唤我陈和尚[2]便是。”
小姐姐有些意外,打量着他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禁军‘秀才’,我听赵学士说过的。”她顿了一顿,收起玩笑之色,用少有的认真之态轻声道:“我不知道自己的姓氏,在这宫里,陛下和娘娘都叫我宁儿。”
完颜彝颔首道:“好。宁儿便是宁儿,姓什么都一样。”他郑重地向小姐姐抱拳为礼:“小人告辞了,祝你早日寻回父母,一家团聚,乐享天伦。”
小姐姐认真地点点头,露出干干净净的一笑:“多谢你啦,也祝你早日建功立业,将来名垂青史,百世流芳。”
元好问听到此,放下笔连连轻拍着桌案,不住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驿丞与回雪皆是讶然,九娘笑道:“元内翰是认得将军的吧?”元好问颔首道:“岂止认得,良佐原是我好友。正大年间我被签军,多亏了他才逃出一劫。”回雪笑道:“元翁翁也从过军么?那可比班超啦!”
驿丞看着女儿,不自觉地笑起来,回雪奇道:“爹爹笑什么?”驿丞笑道:“你娘方才说你油嘴滑舌像极了什么人,我瞧就是像这位小姐姐,一般的顽皮淘气!”回雪咯咯笑道:“才不呢,我有爹娘,怎会像她。”九娘有些神思恍惚,惘然叹了一声:“是啊,她若从小父母双全,或许就是雪儿这般性情……那该多好……”
她转顾元好问,却见他满饮数杯,吁嗟不已,低叹道:“元某想起故人……夫人见笑了。”九娘微笑道:“没有的事。我想起故人往事时,也是同先生这般感叹,只是这些年来,都藏在心里罢了。”
回雪笑吟吟地道:“为何要藏在心里,您早些告诉我和爹爹,岂不好?”驿丞皱了皱眉温言责道:“你这孩子知道什么,你娘不愿说,自有她的道理。”
元好问苦笑道:“姑娘未经丧乱,不知道这其中的苦楚,生离死别乃是人生至痛,更何况国破家亡。老朽一生历经两次离乱,若非为求存史,也不愿多想起这些。”
[1]完颜彝字良佐,女真名陈和尚。详见《金史卷六十一。
[2]注:即赵秉文,金末文学家、诗人,官至翰林学士、礼部侍郎。